第6章 恐惧蔓延

最初出现在城外的,只是星星点点的绝望。几缕烟尘,几张惊恐的面孔,几声遥远的哭泣。那时,站在卡法坚固的城墙上,我心中升起的,更多的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以及对自身权势和城市安全的些微得意。巴图的警告虽言犹在耳,但隔着厚重的石墙和自己亲手打造的防御体系,那威胁似乎仍是远方的雷声,尚未化作倾盆的暴雨。

然而,短短数日之内,那星星点点的绝望,竟汇聚成了奔涌的洪流。

鞑靼难民,成百上千,继而是数千上万,如同被无形的巨手驱赶的羊群,从北方的草原,沿着通往卡法的古老商道,溃逃而来。他们不再是零散的个体,而是一片移动的、褴褛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灰色浪潮,拍打在卡法紧闭的城门之外。

我站在北门塔楼的最高处,俯瞰着城外那片不断扩大、蠕动着的人海。风中传来他们的声音,不再是清晰的哭喊或哀求,而是混杂在一起的、低沉的嗡鸣——那是无数喉咙里发出的恐惧、饥饿、疲惫和痛苦的合奏。我能看到他们空洞的眼神,如同被草原烈日和无尽惊骇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气;我能看到他们皲裂的嘴唇,无声地诉说着干渴;我能看到他们破烂的衣衫下嶙峋的骨骼,以及紧紧抱在怀中、同样瘦弱不堪的孩子。他们的行囊简陋得可怜,许多人几乎是赤手空拳,唯一的“财产”似乎就是身上尚未完全磨破的布片和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们压垮的恐惧。

这些不再仅仅是难民,他们是活生生的、关于蒙古人铁蹄所至之处的恐怖见证。

消息,如同瘟疫本身一样,随着难民潮水般涌入的期待和他们绝望的叩门声,在城墙内外迅速蔓延。最初只是守门士兵和附近居民间压低的窃窃私语,很快就变成了公开的、充满惊骇的谈论。他们带来的故事,比巴图之前透露的任何信息都要具体、都要血腥,都要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烧毁了苏达克!整座城!就像点燃一堆干草!”一个侥幸逃脱的鞑靼商人,声音嘶哑地对守城的士兵喊着,他半边脸颊带着可怖的烧伤。“黄金汗的大军……他们不是人,是魔鬼!他们把婴儿抛向空中,用长矛接住……”

“别提阿兰人的聚居地了,”另一个裹着肮脏头巾的老妇人泣不成声,瘫坐在尘土里,“石头都被血染红了,他们把男人钉在木桩上,女人……哦,圣母玛利亚……他们把女人……”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抽泣和惊呼。

“他们的投石机!比我们见过的任何武器都大!能把巨石和……和燃烧的尸体,一起扔过城墙!”一个似乎曾经是士兵的壮汉,眼神涣散,不停地颤抖,“他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连狗都不会留下一条!”

蒙古人的残暴,他们攻城拔寨的效率,他们毫无人性的屠戮,这些细节如同冰冷的毒液,一滴滴注入卡法居民的心脏。曾经自信满满的“黄金之城”,那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此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了咽喉,开始窒息。

恐惧,像潮湿季节里墙角疯长的霉菌,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地在城内蔓延开来。

市场上的喧嚣沉寂了许多,商人们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眼神中充满了焦虑。平日里高谈阔论的各族船长们,如今更多地讨论着风向和离开的可能性。港口的气氛变得紧张,一些嗅觉灵敏、或是家资丰厚的商人,己经开始悄悄将财产和家人转移到船上,随时准备扬帆起航。

城内的居民,无论是热那亚人、希腊人、亚美尼亚人还是其他族裔,看城外那些鞑靼难民的眼神也变了。最初的些许同情,迅速被恐惧和排斥所取代。

“他们是异教徒!”在圣尼古拉教堂外,我听到有人这样低语,“是他们招来了天谴!是他们的神灵败给了蒙古人的邪神!”

“谁知道他们身上带没带来什么脏病?”在拥挤的街道上,一个捂着口鼻的富态妇人对她的同伴抱怨,“让他们进来?那不是引狼入室,还要引瘟疫入室吗?”

“他们会吃光我们的存粮!喝光我们的水!卡法就这么大,哪里容得下这么多张嘴?”一个粮商店的老板对着围观的人群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鞑靼人靠得住吗?万一他们和城外的蒙古人里应外合怎么办?”阴谋论也开始滋生,像毒藤一样缠绕人心。

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它轻易地溶解了平日里精心维持的文明表象和脆弱的族群和谐。卡法这个巨大的文化熔炉,此刻似乎有沸腾爆炸的危险。人们开始囤积食物和清水,武器店的生意突然兴隆起来,邻里之间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猜忌和提防。

我站在塔楼上,看着城外那片无助的人海,听着城内逐渐升温的恐慌和排斥声,心中百味杂陈。巴图的话,那些难民血淋淋的描述,如同一柄重锤,彻底击碎了我之前残存的侥幸心理。威胁不再是抽象的,而是具象化为城外那一张张绝望的面孔,以及城内民众眼中日益增长的恐惧。

我的“奶与蜜”之地,我引以为傲的商业帝国,我精心构建的奢华生活,此刻正摇摇欲坠。而我,奇罗·多利亚,这座城市的实际掌控者,船队的总司令,却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无力感。

是的,我同情他们。看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妇孺,看着那些眼神呆滞、仿佛灵魂己被抽走的男人,我的心中确实涌起了一股怜悯之情。但这种怜悯,并非纯粹。它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一种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地位、安全——的庆幸,以及一种因看到同类(尽管是异族、异教的同类)沦落至此而产生的、属于强者的优越感。

他们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他们的苦难,反衬出我的强大和卡法的坚固。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认知,让我感到一丝道德上的不适,仿佛我的安逸是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

然而,更深层次的,是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迫在眉睫的危机感。这些难民不仅仅是需要同情的对象,他们是一个巨大的麻烦,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拷问着卡法的承受能力,也在考验着我作为领导者的智慧和决心。

放任他们在城外自生自灭?这似乎过于冷酷,有违我一贯标榜的贵族风度和基督徒的某些(尽管常常被我忽略的)教诲。而且,看着成千上万的人在自己的城门外冻饿而死,这景象本身就足以动摇城内守军的士气,甚至可能激起某些同样出身草原的士兵的同情乃至哗变。

但接纳他们?城内的恐慌并非空穴来风。资源紧张、瘟疫风险、潜在的内应……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威胁。我的叔叔多梅尼科,那个务实到冷酷的奴隶商人,此刻一定在盘算着这些难民可能带来的麻烦和风险,而不是他们的死活。我几乎能想象出他那张布满精明皱纹的脸,以及他会如何激烈地反对任何“妇人之仁”的决定。他会说,同情心是奢侈品,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他会说,卡法的利益高于一切,尤其是高于这些与我们非亲非故的鞑靼人的性命。

风越来越大了,卷起城外的尘土,也吹动了我华丽斗篷的边缘。我感到一阵寒意,不仅仅是来自天气。城外的绝望,城内的恐惧,以及我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掺杂着怜悯、优越感、责任感和不安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沉重的大网,将我牢牢罩住。

远方的威胁己经兵临城下,叩响的不是城门,而是地狱之门。而我,奇罗·多利亚,必须做出选择。这个选择,将决定卡法的命运,也将决定我灵魂的重量。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城门那厚重的门闩上。打开它,还是让它永远紧闭?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头。黄金之城的璀璨光芒,在这一刻,似乎被城外那片绝望的阴影,以及城内蔓延的恐惧,彻底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