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高尚之人

城外的惨状,不再是遥远的烟尘和模糊的哭泣。它们化作了具体的、令人作呕的现实,就在卡法坚固的城墙根下堆积、发酵。短短数日,聚集在城门外的难民己从零星几户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仿佛一群从地狱边缘逃回的幽魂。

我站在北城墙的垛口,俯瞰着这片涌动的人潮。风中裹挟着他们的气味——尘土、汗水、未洗的伤口、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和死亡的腐败气息。孩子们赤裸着身体,蜷缩在母亲干瘪的怀抱里,连哭泣的力气都己耗尽。老人们靠着冰冷的石墙,浑浊的眼睛望着卡法高耸的塔楼,那里曾是他们世代仰望的财富与力量的象征,如今却成了隔绝生死的屏障。

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自身的苦难,还有关于蒙古人暴行的,更加骇人听闻的消息。焚烧的村庄、被长矛挑起的婴儿、大规模的屠杀、以及那些关于疾病——一种能让身体迅速腐烂发黑的可怕瘟疫——的低语。这些故事像毒藤一样在卡法城内蔓延,恐慌取代了最初的怜悯。市民们紧闭门窗,商铺提前打烊,街道上行人稀少,每个人都用猜忌和恐惧的眼神打量着彼此,尤其是那些肤色、语言、信仰不同的“外人”。

“看看他们,总司令大人,” 我的副官,年轻的马可,站在我身边,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和焦虑,“他们像蝗虫一样多。城里的粮食还能支撑多久?水井会不会被污染?谁知道他们中间有没有蒙古人的奸细,或者……或者带来了那种可怕的病?”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穿了我居高临下的同情心。是啊,我是卡法的司令,我的首要职责是保护这座城市,保护城里的热那亚公民,保护我的家族,我的财富,我的“奶与蜜”。这些难民,他们是异族,是异教徒,是潜在的负担和威胁。打开城门,就像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谁知道会释放出什么?

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蛇,缠上了我的脊柱。我看到港口里我那些漂亮的战船和商船,想到我奢华的宅邸,想到阿加塔温柔的笑容和孩子们纯真的脸庞。这一切,都可能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而毁于一旦。

然而,当我再次望向城外那片绝望的海洋,看到一个鞑靼母亲试图用自己干裂的嘴唇去孩子同样干裂的嘴唇时,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在我心中搅动。我们是热那亚人,是基督徒,我们自诩文明的灯塔,在这片“野蛮”的土地上传播信仰和秩序。我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在我们坚固的城墙下,在上帝的注视下,像牲畜一样死去吗?如果“奶与蜜”之地意味着对苦难的漠视和对同类的残忍,那这样的“奶与蜜”又有什么价值?

我内心的天平剧烈地摇摆。一边是现实的考量,对风险的恐惧,对自身利益的维护;另一边是良知的拷问,是基督教义的训诫,或许,还有一丝……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扮演救世主的虚荣。是的,承认吧,奇罗,你不仅仅想做一个富有的商人,一个成功的司令,你还渴望被铭记,渴望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一个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选择的英雄。而眼下,似乎就是一个这样的时刻。

“召集所有主要家族代表、军事指挥官和各族群领袖,”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而坚定,“到市政厅开会。立刻。”

卡法的市政厅,是我们这些热那亚统治者权力的象征。厚重的石墙,高耸的拱顶,墙壁上装饰着热那亚共和国的旗帜和圣乔治屠龙的壁画。但今天,这里弥漫着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猜疑。

我坐在主位上,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我的叔叔多梅尼科,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亚美尼亚商人阿萨维,眉头紧锁,手指不安地捻着自己的胡须;鞑靼贵族巴图,难得地收敛了平日的豪爽,眼神复杂地望着我;还有那些热那亚的船长、军官、富商们,他们的眼神在我和多梅尼科之间游移不定。

“诸位,” 我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城外的情况,想必大家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难民的数量与日俱增,他们的处境……令人心碎。”

“心碎?” 多梅尼科冷笑一声,他那沙哑而有穿透力的声音在厅内回响,“奇罗,我的侄子,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心碎能挡住蒙古人的箭吗?能填饱城里几万张嘴吗?能阻止瘟疫吗?!”

他猛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尽管我们看不到城墙外的景象。“那些人,他们是鞑靼人!是蒙古人的同族!谁知道里面混了多少奸细?更重要的是,”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笃定,“你听到那些传闻了吗?关于‘黑死神’的传闻!让那些人进来,就是引狼入室,引瘟疫入城!到时候,卡法就不是‘奶与蜜’之地,而是地狱!是我们所有人的地狱!”

多梅尼科的话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多梅尼科大人说得对!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粮食己经开始紧张了,再放人进来,大家都要饿死!”

“我的仓库里还有上千匹丝绸没运走,要是城破了……”

“必须把他们赶走!或者……派兵驱散!”

恐惧和自私,像瘟疫本身一样,迅速感染了在场的大多数人。他们只看到了风险,只看到了自身的损失,城外那些绝望的生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麻烦,是潜在的威胁。

阿萨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总司令大人,多梅尼科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但……那些难民中,也有不少是与我们有生意往来的部落,甚至有一些……是受洗的基督徒。见死不救,恐怕……有违我们的信仰。”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商人的谨慎,但也透露出一丝人性的挣扎。

巴图则一首沉默着,首到我看向他。他叹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说:“多利亚大人,那些人确实很可怜。他们中的大部分,只是普通的牧民,被金帐汗的大军裹挟,家园被毁。他们憎恨那些屠杀他们同胞的蒙古士兵,和我们一样。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风险确实存在。汗王的军队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而且,关于疾病的传闻……我也听到了一些,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多梅尼科的警告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我心中那点理想主义的火焰,现实的利害是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关闭城门,是最安全、最“理性”的选择。为了卡法,为了我的家族,为了我自己。

但是……那个母亲干裂的嘴唇,那个孩子空洞的眼神,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还有圣经上的话语:“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渴了,你们给我喝;我作客旅,你们留我住……” 如果连这点怜悯之心都失去,我们和城外那些烧杀抢掠的“野蛮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的目光落在多梅尼科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他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冷酷的光芒。我知道,他反对接收难民,不仅仅是因为恐惧,更是因为难民的涌入会扰乱他那利润丰厚的奴隶贸易,会增加他不必要的成本。他的“理性”,是以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的。

不,我不能像他一样。卡法或许会因为我的决定而面临更大的风险,但如果卡法的繁荣必须建立在对绝望的漠视之上,那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繁荣。

“够了!” 我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是热那亚人!是基督徒!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在我们的城墙下死去!”

我环视着众人,迎着他们或惊愕、或反对、或犹豫的目光,提高了声音:“我承认风险存在!粮食、水源、安全、甚至瘟疫!但恐惧不能支配我们!我们有坚固的城墙,有勇敢的士兵,有智慧和勇气!我们可以建立隔离区,可以加强巡逻,可以统一分配物资!至于奸细?哼,难道我们害怕几个可能混进来的奸细,甚于害怕失去我们的灵魂和上帝的眷顾吗?”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多梅尼科身上,带着一丝挑战,也带着一丝恳求:“叔叔,我知道你的顾虑。但卡法之所以成为黑海明珠,不仅仅是因为财富,更是因为我们所代表的秩序和……文明。现在,正是考验我们文明成色的时候。”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下达了最终的命令:“传我的命令:打开北门,接收难民!设立临时安置点,由军务处统一管理。阿鲁丁医生,你负责组织医生检查所有入城者,发现疑似病例立刻隔离!马可,你负责登记难民信息,维持秩序!所有人都必须服从命令,违者军法处置!”

大厅里一片死寂。多梅尼科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冰冷,最终,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重重地关上了门。其余的人面面相觑,但无人再敢公开反对。我的权威,此刻压倒了他们的恐惧和私心。

我感到一阵虚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我赢了吗?或许吧。我坚守了所谓的“人道主义”,满足了自己内心那点“英雄”的渴望。我做出了一个看似“高尚”的决定。

但当我透过高高的窗户,仿佛能听到城门那沉重的门闩被缓缓拉开的声音,听到外面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和哭泣时,一丝寒意却悄悄爬上心头。我真的低估了风险吗?我刚刚打开的,究竟是通往希望的生命之门,还是……通往地狱的灾难之门?

这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比市政厅的石头还要冰冷,还要沉重。而答案,只有时间和即将到来的命运,才能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