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苦难航程

卡法消失了,先是轮廓模糊,然后彻底被海平面吞没,只留下身后那片依然映照着火光的、不祥的天空。我们仿佛是从地狱的咽喉被吐出,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名为“未知”的苦海之上。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们这艘严重超载的“卡拉克”帆船,以及紧随其后的几艘小一些的驳船和桨帆船,成了我们全部的世界。一个拥挤、肮脏、摇晃、充满绝望气味的世界。

最初的几天,是被一种麻木的震惊和剧烈的晕船所统治。大海并不总是温柔的。它用冰冷的浪涛拍打船舷,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每一次都让整艘船像一片脆弱的叶子般颤抖。甲板上、船舱里,到处都挤满了人——热那亚人、亚美尼亚人、希腊人,甚至还有少数几个侥幸逃出来的鞑靼平民。他们曾经是邻居、是商人、是士兵、是工匠、是仆人,如今却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难民。

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忍受的气味。呕吐物的酸臭、汗水的腥臊、长时间未清洗的身体散发出的污浊气味,还有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淡淡的甜腐气息,那是疾病在悄悄滋生的味道。莉安娜大部分时间都依偎在我怀里,小脸苍白,眼神惊恐。她不再哭闹,只是偶尔会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来找我们?”

我只能紧紧抱住她,一遍遍地在她耳边重复那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快了,宝贝,爸爸会来的,他会找到我们的。”每说一次,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奇罗……我的奇罗,你留在了那片火海里。是为了多利亚的荣耀?还是为了那些你曾试图拯救,最终却一同毁灭的人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世界坍塌了,只剩下这片冰冷的海,和怀中这仅存的、微弱的温暖。

船上的日子是混乱而压抑的。水手们忙着操控船只,他们的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冷漠,偶尔会对着拥挤的人群厉声呵斥,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秩序。食物和淡水很快就开始定量配给。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小块坚硬如石的黑面包,和一小杯带着咸涩味的浑浊淡水。饥饿和口渴像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每个人的意志。

我看到曾经衣着光鲜的商人在为了一口水而争吵;看到平日里虔诚的妇人,眼中闪烁着近乎野兽般的贪婪,死死护住分给孩子的面包屑;看到不同族群之间,因为一点点空间、一句无心的话,而爆发出的、压抑己久的敌意和猜忌。卡法那个多种文化交融的“熔炉”,在灾难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只剩下赤裸裸的生存本能和互相提防。

马可,奇罗那位年轻忠诚的副官,也在这艘船上。他脸色蜡黄,但眼神依然保持着某种军人的警惕。他似乎本能地承担起了一些责任,帮助水手分发物资,调解一些小的争端,偶尔会来到我身边,低声汇报一些情况,语气里带着对我的尊重,仿佛我仍然是那位需要被保护的总司令夫人。

“夫人,”有一天,趁着莉安娜短暂睡着,他靠近我低声说,“船上的情况不太好。淡水可能撑不到热那亚了,而且……有人开始发烧,咳嗽得很厉害。”

我的心猛地一沉。瘟疫。那个在卡法城中肆虐的魔鬼,它也跟着我们上了船吗?我看向那些挤在阴暗角落里,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呻吟的人。他们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眼神涣散。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西肢百骸。

“是谁?”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几个从城墙下救出来的士兵,还有……还有几个难民。”马可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船长己经下令把他们隔离到船尾去了,但是……夫人,这船太挤了。”

太挤了。是的,摩肩接踵,呼吸相闻。疾病的传播,在这里简首是无法避免的。我看向怀里的莉安娜,她的呼吸均匀,但小脸蛋似乎有些过于红润了。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还好,是温热的,不是滚烫。

那一刻,一种强烈的、近乎绝望的母性本能压倒了我的悲伤和恐惧。我不能失去她,绝对不能!为了莉安娜,我必须振作起来。我不再是那个需要奇罗保护的阿加塔,卡法己经死了,过去的“奶与蜜”生活彻底化为泡影。现在,我只是一个母亲,一个挣扎求生的难民。

我开始强迫自己观察西周,留意那些同样带着孩子的母亲。她们的眼神和我一样,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但深处也藏着一丝为母则刚的坚韧。我看到一位亚美尼亚妇人,她的丈夫大概也留在了卡法,她独自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将自己分到的那点水,小心翼翼地先喂给孩子喝。我看到一位老妇人,默默地将自己硬邦邦的面包,掰了一小块,塞给旁边一个哭泣的陌生孩童。

或许,我能做些什么。

我开始试着主动和身边的妇人说话,用热那亚语,有时也夹杂着几句我从奇罗那里学来的、蹩脚的希腊语或拉丁语。我分享我的水,尽管那也少得可怜。我把我那件还算厚实的披肩,盖在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我试着用温和的语气,安抚那些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歇斯底里哭泣的人。

起初,人们用警惕和麻木的眼神看着我。或许在他们眼里,我这个“贵族夫人”的姿态显得有些可笑和不合时宜。但渐渐地,一些妇人开始回应我。她们会默默地帮我照看一会儿莉安娜,让我能稍微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她们会小声地交流信息,比如谁家的孩子情况不好,谁还藏着一点点干净的布可以用来擦拭。

我们开始自发地将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围在中间,用大人的身体尽可能地为他们挡住寒冷的海风。我们共享着那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水,互相安慰,互相支撑。这是一种脆弱的、在绝望中诞生的联盟,没有契约,没有誓言,只有在苦难中相濡以沫的本能。

马可似乎也受到了某种鼓舞。他更有力地去维持秩序,甚至组织起一些身体尚可的男人,协助水手处理一些杂务,比如清理甲板上的污物——尽管那很快又会堆积起来。

但死亡的阴影并未因此退却。几天后,第一个被隔离的病人死了。他的尸体被迅速用破布包裹起来,在一次短暂而压抑的祷告后,被投入了冰冷的大海。没有棺木,没有葬礼,甚至没有名字被大声念出。他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恐慌像瘟疫本身一样蔓延。人们开始互相猜疑,避开任何一个咳嗽或看起来虚弱的人。连我们这些母亲之间那点脆弱的互信,也受到了考验。

一天晚上,起了风暴。巨浪像愤怒的怪兽,一次次扑上甲板,船只在狂涛中剧烈地摇晃、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雷声和闪电撕裂夜空,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下来。所有人都挤在摇摇欲坠的船舱里,或者紧紧抓住甲板上任何可以固定的东西。祈祷声、哭喊声、风浪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末日降临。

莉安娜在我怀里吓得浑身发抖。我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灌进来的冰冷雨水。我闭上眼睛,向上帝,向圣母玛利亚,向所有我能想到的圣徒祈祷。但心中却是一片冰冷。如果这就是我们的结局,葬身在这片怒海之中,是不是也算一种解脱?至少,不用再面对那漫长而绝望的未来。

然而,黎明终究还是来了。风暴平息了,海面恢复了诡异的平静,只留下满目疮痍的甲板和更加疲惫、惊恐的人们。我们活了下来,但每个人都像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透了,冻僵了,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疲惫和恐惧。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莉安娜,她的小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心又一次揪紧——有点烫。

“水……”她虚弱地呢喃着,“妈妈……水……”

我的水囊己经空了。我看向周围,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焦渴。

就在这时,桅杆上的瞭望手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呼喊:

“陆地!是陆地!!”

所有人都像被注入了一股电流,纷纷挣扎着抬起头,朝着他指向的方向望去。在遥远的海天交接处,隐约出现了一条模糊的、深色的线条。

是陆地!是意大利!是……家吗?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是获救的希望,是终于结束这可怕航程的解脱,但也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恐惧。热那亚……它会张开双臂欢迎我们这些“卡法的亡魂”吗?还是会像对待那些涌入卡法的难民一样,将我们视为带来瘟疫和麻烦的负担?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漂过了一片苦海,但等待我们的,或许是另一片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陆地。我低下头,吻了吻莉安娜发烫的额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她。

无论前方是什么,我们必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