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利古里亚海岸的轮廓终于刺破了清晨的薄雾,出现在海天之间时,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席卷了甲板。那是热那亚!是我们魂牵梦萦的故乡,是多利亚家族荣耀的源头,是我们付出了一切代价才得以奔赴的彼岸。历经了卡法的烈焰、蒙古人的刀剑、瘟疫的阴影和无情大海的颠簸,我们终于回来了。
孩子们被大人们摇醒,虚弱的手指向那片熟悉的、层叠在山坡上的城市剪影。“看,莉安娜,”我用嘶哑的声音对怀里烧得迷迷糊糊的女儿说,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看,那是家。我们到家了。”
莉安娜微微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的呼吸依然急促,小小的身体像一团脆弱的火焰,随时可能熄灭。阿鲁丁医生尽力了,船上简陋的草药和我们仅存的清水只能勉强维持。希望,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热那亚的医生和安稳的床铺。
我们的“卡拉克”帆船,以及幸存下来的几艘驳船,像一群伤痕累累的巨兽,疲惫地驶向那座象征着力量与财富的海港。我能看到熟悉的灯塔,看到港口外围繁忙的船只,甚至能隐约辨认出圣洛伦佐大教堂的钟楼轮廓。空气中不再只有咸涩的海腥和死亡的气息,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陆地上特有的、混合着香料、木材和人群的味道。
“准备降帆!”船长马里奥,一个在卡法失去了一只眼睛和所有家人的老水手,嘶哑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激动。水手们,那些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幸存者,挣扎着爬上索具,动作虽然迟缓,却充满了回家的渴望。
然而,当我们的船队靠近港口入口时,迎接我们的并非张开的怀抱,而是一艘悬挂着醒目黄色旗帜的巡逻快船。船上的士兵身着城邦卫队的制服,手持弩箭,远远地便示意我们停船。
“停下!保持距离!”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船头,用清晰的拉丁语高喊,他的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感情。“表明你们的身份和来意!你们从何处来?”
马里奥船长愣了一下,随即高声回答:“我们是来自卡法的热那亚公民!是多利亚家族的船队!我们遭遇了蒙古人的围攻和屠杀,侥幸逃脱!请求入港!船上有病人,有妇孺!”
“卡法?”那个军官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警惕,甚至可以说是恐惧。“你们带来了什么?船上是否有疫病?”
疫病!这个词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们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卡法的惨状,那些被抛入城中的腐烂尸体,那些在痛苦中死去的同胞,那些我们日夜恐惧的黑色脓包……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我们的船上,虽然阿鲁丁医生尽力控制,但零星的病患和死亡从未停止。我们确实带来了卡法的幸存者,但也可能带来了卡法的瘟疫。
“我们经历过瘟疫,但我们尽力控制了!”我挣扎着站起来,走到船舷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是阿加塔·多利亚,奇罗·多利亚的妻子!我的丈夫是卡法的船队司令,他为了保卫城市留在了那里!我们是热那亚的子民,是你们的同胞!请允许我们靠岸,我们需要帮助!我们的孩子快不行了!”
我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如此微弱,我的身份似乎也并未引起对方丝毫的动容。那个军官只是冷漠地与身边的人低语了几句,然后再次高喊:“根据共和国总督和卫生委员会的命令,所有来自东方的船只,特别是来自卡法地区的船只,必须接受隔离检查!你们不能进入港口!原地抛锚,等待进一步指示!”
“隔离?”这个词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我们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家,却被自己的母邦拒之门外?
“我们要隔离多久?”马里奥船长绝望地喊道。“我们没有多少食物和淡水了!船上有伤员和病人!”
“等待通知!”军官的声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巡逻船像一头警惕的猎犬,在我们附近逡巡,船上士兵的弩箭始终对准我们,仿佛我们不是归来的同胞,而是带来毁灭的敌人。
绝望像瘟疫一样迅速在幸存者中蔓延开来。刚刚还闪烁着希望的眼睛重新黯淡下去,低低的啜泣声和愤怒的诅咒声开始响起。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一个失去了丈夫的亚美尼亚寡妇哭喊道,“我们为热那亚流尽了血!”
“卡法被抛弃了,现在我们也被抛弃了!”另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捶打着船舷,脸上满是悲愤。
“多利亚家族呢?难道他们不管我们了吗?”有人将目光投向我,带着最后一丝期盼。
我紧紧抱着莉安娜,感受着她滚烫的体温,心如刀绞。奇罗,我的丈夫,他用生命守护的城市,他引以为傲的共和国,此刻却以如此冷酷的面目出现在我们面前。这就是我们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奶与蜜”之地吗?它承诺的富饶和保护在哪里?
日子在煎熬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我们像一群漂浮在海上的囚犯,被隔绝在自己的家门之外。每天,港务处会派小船送来少量的淡水和粗劣的食物,仅够勉强维持生命。但药品却极其匮乏。阿鲁丁医生用尽了最后的草药,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些病患的状况持续恶化。船上的死亡并没有因为靠近热那亚而停止,每天都有冰冷的尸体被包裹起来,在简单的祷告后沉入大海。每一次,都像是在我的心上割开一道新的伤口。
莉安娜的状况时好时坏。她的高烧反复不退,偶尔清醒时,会虚弱地问我:“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上岸?我想念我的床……”我只能一遍遍地亲吻她的额头,告诉她就快了,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但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冷漠的等待何时才是尽头。
我尝试过各种方法。我写了信,恳求巡逻船的士兵转交给城里的多利亚家族成员,尤其是奇罗的堂兄,现任共和国总督乔瓦尼·多利亚。我提到了奇罗的英勇抵抗,提到了我们这些幸存者的悲惨境遇,提到了船上奄奄一息的孩子。但信件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我甚至试图用金钱贿赂那些看守我们的士兵,拿出我藏在贴身衣物里的几枚金币——那是我们仅存的财富。但那些士兵只是冷漠地摇头,他们的职责显然是严防死守,防止任何来自东方的“瘟疫”进入热那亚。
从我们抛锚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热那亚城内的景象。白天,港口依旧繁忙,商船进进出出(那些不是来自疫区的船只畅通无阻);夜晚,山坡上的房屋亮起温暖的灯火。那是一个充满生机和秩序的世界,一个似乎与我们这些海上孤魂毫无关系的世界。富饶的“奶与蜜”就在眼前,却远在天边。我们能闻到岸上飘来的食物香气,能听到远处教堂的钟声,但这只会加剧我们的痛苦和被遗弃感。
船上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起初的愤怒和悲伤,渐渐被一种更深的绝望所取代。不同族群之间的幸存者开始出现摩擦。有人抱怨热那亚人自私自利,只顾自己;有人指责当初决定接收难民(虽然那是奇罗的决定)才引来了瘟疫和灾难;甚至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认为是“不洁”的人玷污了船只,触怒了上帝。
我尽力维持秩序,安抚人心,将仅有的资源公平分配。我告诉他们,我们必须团结,必须坚持下去,奇罗的牺牲不能白费,热那亚总会接纳我们的。但每一次说这些话时,我自己内心的信念都在动摇。
一天黄昏,又一个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停止了呼吸。那是一个鞑靼难民的孩子,才三岁左右。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冰冷的尸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最终纵身跳入了冰冷的海水。我们没能救起她。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比海风更刺骨。我看着怀中同样虚弱的莉安娜,第一次真正地怀疑,我们是否真的能活着踏上热那亚的土地。卡法的地狱之火似乎并未熄灭,它只是换了一种更冷酷、更绝望的方式,继续灼烧着我们这些幸存的灵魂。
母邦,这个曾经象征着荣耀、财富和庇护的词语,此刻只剩下冷漠和隔绝。我们像一群被遗弃的瘟疫携带者,漂浮在故乡的门外,在生与死的边缘苦苦挣扎。所谓的“奶与蜜”,原来只存在于遥远的传说和虚幻的梦境之中。现实是如此坚硬,如此冰冷,足以碾碎一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