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公事公办

隔离的日子像一场缓慢发酵的噩梦。热那亚就在眼前,那熟悉的钟楼尖顶,那层叠在山坡上的红瓦屋顶,那曾经象征着安全、归属和荣耀的一切,如今却隔着一道无形的、由恐惧和冷漠筑成的高墙。我们被困在港口外围一处临时搭建的隔离营地里,这里原本可能是堆放货物的仓库区,如今却成了容纳我们这些“卡法瘟疫携带者”的牢笼。

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海水的咸腥、腐烂物的酸臭、未经处理的排泄物的恶臭,还有……疾病本身那难以捉摸、却又无处不在的、带着甜腻腐败感的阴影。最初几天的混乱之后,一种更可怕的寂静开始蔓延。人们蜷缩在肮脏的帆布和破旧的毯子下,眼神空洞,仿佛卡法的火焰己经烧尽了他们最后的灵魂。低低的啜泣声和压抑的咳嗽声是这里唯一持续不断的背景音。

食物和淡水被吝啬地分发着,仅仅维持着我们最基本的生存。每天都有人倒下,高烧,谵语,皮肤上出现可怕的黑斑。起初还有人惊恐地尖叫,但很快,死亡变得和冰冷的海风一样寻常,人们只是麻木地看着尸体被裹上破布,由面无表情的守卫拖走,不知去向。我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每一次看到有人发病,我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投向紧紧依偎在我身边的莉安娜。她的小脸苍白,眼睛因为恐惧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大。她偶尔会发出一声细微的咳嗽,每一次都像重锤敲击在我的胸口。我只能更紧地抱着她,用我残存的体温给她一丝暖意,同时在心中一遍遍地向圣母祈祷,祈求她放过这个无辜的孩子。

幸存者中开始出现骚动和绝望的愤怒。一些人开始咒骂热那亚,咒骂多利亚家族,认为是我们的姓氏给他们带来了厄运,却又无法给予他们应有的庇护。另一些人则将怒火转向那些来自东方的面孔——鞑靼人、亚美尼亚人、希腊人——仿佛是他们带来了灾祸。微小的冲突时有发生,为了争夺一点点食物,或仅仅是因为恐惧和绝望而爆发的无名火。

我试图维持秩序,安抚人心。我告诉他们,我们是热那亚人,是多利亚家族的船队带回来的幸存者,共和国不会抛弃我们。我一遍遍重复着这些连我自己都快不相信的话语,声音嘶哑,内心却一片冰凉。我去找那些守卫,那些冷冰冰地执行着命令的士兵,试图和他们理论,请求他们给予更多的帮助,或者至少传递我们的声音。他们只是用缺乏同情的目光打量着我,重复着总督的命令——为了热那亚的安全,必须隔离。

“安全?”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对一个看似头目的军官喊道,“我们的人正在这里死去!每天都在死!这就是你们保护同胞的方式吗?把我们像牲口一样关在这里,等待瘟疫把我们吞噬?”

他只是冷漠地回答:“夫人,总督大人关心所有热那亚公民的福祉。隔离是必要的牺牲。”

“牺牲?”我的声音颤抖着,“我们己经在卡法牺牲了一切!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亲人!现在你们还要我们牺牲掉最后的生命吗?”

他不再回应,转身离开了。我看着他挺首的背影,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力感。原来,在国家利益和“大多数人的福祉”面前,我们这些幸存者的苦难,不过是可以被轻易舍弃的代价。所谓的“母邦”,所谓的“同胞”,在瘟疫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

就在我们几乎要被绝望彻底淹没的时候,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那天,海面上出现了一艘装饰华丽的驳船,它小心翼翼地停靠在距离我们隔离营地一段安全的海域。船上站着几位衣着光鲜的人物,簇拥着一个身穿深色天鹅绒长袍、胸前佩戴着总督徽章的中年男人。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认出他——乔瓦尼·多利亚,现任热那亚总督,也是我们家族在热那亚最有权势的成员之一,论辈分,我应该称呼他一声“堂叔”。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营地里传开。总督来了!多利亚总督亲自来看望我们了!人们激动起来,纷纷涌向岸边,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花。他们呼喊着,哭泣着,伸出手臂,仿佛他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乔瓦尼·多利亚站在船头,面色凝重,隔着海水向我们发表了一番讲话。他的声音通过某种扩音装置传来,清晰而富有威严。他首先对我们在卡法的遭遇表示沉痛的哀悼,赞扬了我们的勇气和牺牲(尤其是奇罗的,尽管他并未明说,但那暗示不言而喻),然后话锋一转,开始强调当前瘟疫对热那亚构成的严峻威胁。他解释说,之前的隔离措施是艰难但必要的决定,是为了保护共和国的全体公民。

“但是,”他提高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悯,“我,乔瓦尼·多利亚,作为你们的总督,作为多利亚家族的一员,不能对同胞和亲族的苦难视而不见!热那亚不能抛弃她的儿女,尤其是在他们经历了如此深重的灾难之后!”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们这些衣衫褴褛、面带病容的人群。然后,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举动。他宣布,为了与我们这些从疫区归来的同胞共担风险,他将进行为期十天的自我隔离观察!

“虽然医生们认为没有必要,”他庄严地宣告,“但我认为,这是我作为总督,作为多利亚家族成员应尽的责任和姿态。我要向全热那亚证明,我们不会因为恐惧而失去怜悯之心!在确认安全之前,我将和你们一样,接受必要的观察。”

人群中爆发出感激涕零的欢呼声。人们高喊着“总督万岁!”“多利亚万岁!”,仿佛他真的要和我们一起住进这肮脏的隔离营。

然而,我看着那艘保持着安全距离的华丽驳船,看着他身边那些穿着干净、神情肃穆的随从,心里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自我隔离?在这艘船上?还是在他舒适的总督府里?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表演,一场旨在安抚民心、平息质疑、同时又能展现“仁慈”和“担当”的戏剧。

紧接着,总督宣布了他的决定:隔离不会立即解除,但将大幅改善我们的待遇。更多的食物、干净的水、基本的药物和医生将被送到营地。同时,市政官员将开始对我们进行登记和检查,分批、逐步地允许健康状况确认无虞的人进入城内指定的安置点。

命令很快被传达下去。一首对我们冷漠的守卫们态度明显转变,开始变得“公事公办”起来。一些穿着防护服、戴着鸟嘴面具的医生战战兢兢地进入营地,开始为病人检查,虽然他们能做的也极其有限。食物和水的供应确实增加了,虽然依旧粗陋,但至少不再让人感到时刻处于饿死的边缘。

人们沉浸在即将获得自由的希望中,感激着总督的“慈悲”。他们赞美着乔瓦尼·多利亚的“伟大牺牲”和“高尚品德”。但我无法加入他们的欢呼。我看到了这“慈悲”背后冰冷的政治算计。他需要平息城内可能因为恐惧而产生的排外情绪,需要安抚我们这些幸存者中潜在的不满(毕竟我们中也有不少有影响力家族的成员),需要维护多利亚家族在热那亚的声誉和统治的稳固。这场“自我隔离”的表演,代价微乎其微,收益却显而易见。

他用一种政治家的精明,将一场可能引发动荡的人道危机,转化成了一次展现领导力、凝聚人心的机会。他给了我们希望,但这份希望是被精心包装和控制的。他打开了通往热那亚的大门,但门槛上布满了谨慎的权衡和政治的考量。

我抱着莉安娜,看着岸边忙碌起来的人们,心中五味杂陈。我们终于要离开这个地狱般的隔离营了,但即将踏入的热那亚,真的是我们曾经梦想的那个“奶与蜜之地”吗?总督的“慈悲”为我们打开了一条生路,但这条路通向的,又会是什么样的未来?

看着远处热那亚城模糊的轮廓,我第一次感到,所谓的“家”,也许并非一个地理上的终点,而更像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卡法的火焰己经熄灭,但它在我们心中投下的阴影,或许才刚刚开始蔓延。而热那亚,这座冷漠而精于算计的母邦,它所承诺的“奶与蜜”,似乎也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苦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