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同热那亚港口的海潮,悄无声息地冲刷着记忆的海岸。十三年了。自那艘满载着绝望与瘟疫阴影的船只,如同被遗弃的孤儿般停靠在母邦冰冷的港湾外,己经过去了整整十三个年头。热那亚自身也在那场席卷一切的“黑色死亡”中经历了炼狱般的洗礼,无数家庭破碎,街道一度死寂。总督乔瓦尼叔父未能幸免,许多熟悉的面孔永远消失在了那段黑暗的时光里。
但生活,以其顽强甚至有时显得残酷的韧性,在废墟上缓慢地重新滋长。街道恢复了喧嚣,商船再次扬帆,教堂的钟声规律地敲响。我也在这座城市里,如同退潮后被遗留在沙滩上的贝壳,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多利亚家族在热那亚的根基并未被完全摧毁,我继承了部分家产,虽不再追求昔日的奢华,却也衣食无忧。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比财富更坚实的东西——在圣马泰奥教堂附近,我资助并管理着一个小小的庇护所,收容那些在瘟疫中失去亲人的孤儿和寡妇。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听着女人们在纺织机旁低声交谈,我心中那片因失去莉安娜而留下的巨大空洞,似乎被这些细微的生命力一点点填补。法比奥也从君士坦丁堡辗转回到了热那亚——他登上的那艘“隔离船”被逃离卡法的希腊人劫持了,他己长大,继承了奇罗的聪慧和我的谨慎,正在家族的商行里学习经营,他是我如今最大的慰藉和希望。
我以为卡法,那座承载了我青春、爱情、希望与最终幻灭的城市,会永远沉淀在记忆的最深处,成为一个模糊而痛苦的符号。我以为它的故事,随着城破的烈焰和奇罗最后的选择,己经画上了句号。首到那天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
来者是卢卡·格里马尔迪,一个曾经与奇罗在卡法有过生意往来的皮货商人,据说曾经是某任英年早逝的斯皮诺拉家族卡法执政官的副官,与奇罗的副官同名,也是他曾护送法比奥回到了我的身边。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却依旧精明。瘟疫夺去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他辗转多地,最终回到了热那亚,希望能重操旧业。他带来了一些关于黑海地区的消息,其中一些,是关于卡法的。
“多利亚夫人,”他在我的小客厅里坐下,接过我递上的葡萄酒,手指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您知道,这些年我一首在东方辗转,君士坦丁堡,特拉比松……去年,我甚至冒险去了一趟克里米亚。”
我的心猛地一跳。“克里米亚?你……你去了卡法?”
卢卡点了点头,呷了一口酒。“是的,夫人。卡法……它又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座被蒙古人付之一炬,被瘟疫吞噬的城市?
“是的,活过来了。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己经不是我们记忆中的那个卡法了。”
他告诉我,在蒙古人(或者说,继承了那片土地的金帐汗国后裔——鞑靼人的克里米亚汗国)的统治下,卡法再次成为了一个繁忙的港口。鞑靼人修复了部分城墙和码头,来自各地的商人重新聚集在那里。听到这里,我心中竟掠过一丝奇异的悸动,仿佛失落的珍宝失而复得。或许,奇罗和那些守城者的牺牲,并非全无意义?
但卢卡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中那点微弱的火星。
“鞑靼人需要财富来维持他们的统治和军队,”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或许是鄙夷,或许是商人的务实,“而对他们来说,最快的财富来源,就是奴隶。现在的卡法……夫人,它成了黑海最大的奴隶市场,比我们那个时代……规模更大,也更……残酷。”
我的血液似乎凝固了。“奴隶市场?”这个词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我仿佛又看到了卡法广场上那些眼神空洞、戴着镣铐的身影,听到了多梅尼科叔父冰冷而务实的辩解,感受到了奇罗内心深处那隐秘的不安与挣扎。
“是的,”卢卡继续说道,他的眼神躲闪着,似乎不忍看我的反应,“鞑靼人组织专门的骑兵队,深入罗斯和高加索地区,像猎捕野兽一样抓捕斯拉夫人、切尔克斯人……甚至其他部族的鞑靼人……男人、女人、孩子,只要能卖钱的,他们都要。他们甚至给这种劫掠起了个名字……”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他们称之为‘收获’。”
“收获?”我重复着这个词,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冰冷的愤怒瞬间攫住了我。收获?他们把掠夺生命、摧毁家园、贩卖同类,称之为“收获”?就像农夫收割田地里的麦子一样理所当然?
奇罗!我的奇罗!你听到了吗?你用生命守护的那座城市,那个你曾梦想着用财富和荣耀浇灌的“奶与蜜之地”,如今变成了一个更加黑暗、更加赤裸裸的人间地狱!你所憎恶、却又无法彻底摆脱的罪恶——奴隶贸易,如今却成为了这座城市“新生”的基石,而且是以一种如此丑陋、如此明目张胆的方式!
那一刻,十三年来所有压抑的悲伤、愤怒、困惑和无力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奇罗最后的抉择,他放弃逃生,选择与多梅尼科叔父一同返回城墙,是为了家族的荣耀?是为了守护他心中的卡法?还是仅仅因为,在那一刻,他无法面对一个苟活的自己?无论原因是什么,这残酷的现实,都像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嘲讽,将他和他所做的一切,连同那些在围城和瘟疫中逝去的无数生命,都变成了一个荒诞而苦涩的笑话。
多梅尼科叔父,那个冷酷的奴隶商人,他最终选择战死,是否也包含着一丝对这座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城市的复杂情感?他的牺牲,如今看来,又意味着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让另一群更残暴的人,继续他的“事业”,并将其“发扬光大”?
“奶与蜜之地”……我低声呢喃着这个曾经让我心驰神往的词语。多么美妙的承诺,多么的图景。可它需要用什么来浇灌?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在卡法,它曾经意味着香料、丝绸、皮货,也意味着镣铐、鞭子和眼泪。而现在,它似乎只剩下了后者,并且以一种更加恐怖的方式在“繁荣”着。
我看着窗外,庇护所院子里孩子们的笑声隐约传来。那笑声纯真而脆弱。我在这里,用残存的力量,试图守护这一点点微弱的光明,缝补破碎的生活。这是我如今能够理解和拥抱的“奶与蜜”——它不是黄金和权力堆砌的幻梦,而是苦难灰烬中生长出的相互扶持,是废墟之上对生命的坚守。
而卡法,那座遥远的城市,它用一种令人作呕的方式“重生”了。它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人类永恒的贪婪和残忍。它提醒着我,奇罗所追求的那个“奶与蜜”的世界,从一开始,或许就浸透了无法洗刷的毒汁。他的悲剧,不仅仅在于失去了生命,更在于他为之奋斗和牺牲的一切,最终被证明是一场空洞的、甚至可以说是肮脏的循环。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卢卡先生。”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有些干涩,“这些消息……很重要。”
卢卡似乎松了口气,他大概也觉得传递这样的消息是一种负担。“夫人不必客气。只是……唉,世事难料。”他站起身,准备告辞。“无论如何,过去的己经过去了。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
向前看?是的,我们必须向前看。但我知道,卡法的阴影,将会以一种新的、更加沉重的方式,永远笼罩在我的记忆里。它不再仅仅是失去的伤痛,更增添了一层理想破灭后的巨大讽刺,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我灵魂的最深处。我为奇罗感到悲哀,也为那些无辜的“收获物”感到绝望。这个世界所谓的“奶与蜜”,究竟隐藏着多少谎言与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