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那亚的石头是冰冷的,即使在夏日最炽烈的阳光下,那些古老宫殿和教堂的墙壁深处也仿佛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也许,这寒意并非来自石头本身,而是来自它们所见证、所吸收、最终又默不作声地掩盖的,那些不愿被提及的真相。自从那艘载着我们——卡法的幽灵——的船只,如同不祥的预兆般停靠在港外,己经过去了将近十五个年头。热那亚本身也从那场几乎吞噬一切的“黑色死亡”中挣扎着复苏,街道重新变得拥挤,商船再次扬帆起航,人们似乎急于用喧嚣和忙碌来填补死亡留下的空洞。
然而,有些空洞是无法填补的,有些记忆是无法被喧嚣覆盖的。尤其是当那些记忆,正在你眼前被系统地、巧妙地、甚至是不自觉地篡改和粉饰时。
就在上个月,圣洛伦佐大教堂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弥撒,纪念在东方“为信仰和共和国牺牲的英勇子民”。总主教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庄严而肃穆。他提到了许多名字,大多是那些在围城战和随后的瘟疫中逝去的热那亚贵族和士兵。然后,他以格外沉痛和敬仰的语调,提到了奇罗·多利亚。
“……以及我们英勇的同胞,奇罗·多利亚,”总主教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卡法城尊贵的保卫者,他面对数倍于己的异教徒大军,面对前所未有的恐怖瘟疫,从未退缩。他以钢铁般的意志,守护着热那亚的荣耀和基督的光辉,首至最后一刻,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与他誓死保卫的城池一同化为不朽的丰碑……”
我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双手紧握在膝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周围是低低的啜泣声和虔诚的祷告声。人们的脸上写满了哀伤和敬佩,为这位传说中的英雄,这位多利亚家族的骄傲,这位热那亚精神的化身。
丰碑?不朽?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我眼前浮现的,不是什么钢铁意志的英雄,而是那个在城破前夜,脸色苍白、眼神闪烁,几乎要和我一起登上逃亡船只的男人。我记得他声音里的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我记得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渴望,那渴望如此真实,如此人性,与此刻教堂里描绘的那个“无暇”的形象,判若两人。
是的,他最终留下了。但他留下,并非全然因为什么“共和国的荣耀”或“基督的光辉”。那里面掺杂了太多的东西——被叔叔多梅尼科近乎羞辱的言语所激发的家族荣誉感,对自身形象的维护,也许还有一丝对命运的绝望和破罐破摔。他最后的选择,是一个在极端压力下,被恐惧、骄傲、责任和绝望扭曲了的复杂决定,而不是神坛上那尊光芒万丈的圣徒雕像。
而那个促使他留下的人,那个真正意义上选择回去面对死亡的人——多梅尼科·多利亚,我的丈夫那位贪婪、冷酷、双手沾满奴隶血汗的叔叔,又在哪里呢?
在总主教的布道中,在热那亚街巷的传闻里,在那些开始被书写的家族编年史中,多梅尼科的名字要么被完全遗忘,要么就成了奇罗英雄光环下的一个阴暗注脚。人们记得他是卡法最大的奴隶贩子,是那个唯利是图、冷酷无情的老家伙。有些人甚至私下里说,他死在卡法是罪有应得,是上帝对他贩卖“上帝子民”的惩罚。
没有人提及,在最后的时刻,是这个“冷酷”的老人,抱着他同样无法撤离的小孙子,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认命的平静和决绝,对几乎要踏上跳板的奇罗说:“多利亚家的人,不该像丧家之犬一样逃跑。”没有人知道,是他先转过身,走向那片注定毁灭的火海,用一个最不像英雄的人的姿态,做出了一个近乎英雄的选择。
他的死,没有荣耀,没有颂词,甚至没有多少人愿意去记忆。他的贪婪和残酷被无限放大,足以掩盖他生命终点那一丝或许并不纯粹、但却真实存在的勇气。而奇罗,那个更符合人们期待的“贵族英雄”,他内心的挣扎、他的恐惧、他一度的动摇,都被小心翼翼地抹去,只留下一个符合家族和共和国需要的、完美无瑕的形象。
为什么会这样?我坐在冰冷的教堂里,看着摇曳的烛光映照在那些虔诚而无知的面孔上,心里一片冰凉。我明白。人们需要英雄,尤其是在经历了如此惨烈的灾难之后。热那亚需要一个象征,来证明他们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证明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有“奶与蜜”般甘美的荣耀存在。多利亚家族,这个在热那亚举足轻重的姓氏,自然也乐于接受并推广这样一个光辉的形象,来巩固他们的声望和影响力。一个完美殉道者的故事,远比一个充满人性弱点和复杂动机的凡人故事,更能凝聚人心,更能服务于现实的利益。
真相?真相太沉重,太丑陋,太不方便了。真相里有奇罗的野心和虚荣,有多梅尼科的残酷和算计,有卡法繁荣背后无数奴隶的血泪,有我们这些幸存者难以启齿的创伤和苟活的罪恶感。真相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我们所有人性的不堪和文明的脆弱。谁愿意天天面对这样一面镜子呢?把它砸碎,然后用金箔重新拼凑出一个光鲜亮丽的幻象,要容易得多。
于是,历史就这样被改写了。在公开的场合,在官方的记录里,奇罗成了卡法的圣徒。而多梅尼科,连同那些在混乱中死去的、名字都无法被记住的士兵、商人、难民,甚至奴隶,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或者干脆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
我站起身,随着人群缓缓走出教堂。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街道上,孩子们在追逐嬉戏,商贩在高声叫卖,生活以一种近乎残忍的韧性继续着。没有人知道,在黑海的另一端,那座曾经承载了我们“奶与蜜”梦想的城市,如今正在以一种更加丑陋的方式“重生”,鞑靼人的铁蹄下,“收获”着新的奴隶,延续着古老的罪恶。也没人在意,支撑起这座城市此刻繁荣和秩序的,有多少是被精心编织的谎言和被刻意遗忘的鲜血。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抚摸过丝绸和珠宝,也曾捧着发霉的面包和冰冷的海水,更曾紧紧抱住我那在瘟疫中逝去的女儿冰冷的身体。这双手,也触摸过卡法陷落的真实。
他们可以改写历史,可以塑造英雄,可以遗忘罪恶。但他们无法抹去我脑海中的记忆,无法消除我心中的伤痕。我成了那个不合时宜的见证者,一个活着的、沉默的墓志铭,承载着那个关于卡法、关于奇罗、关于多梅尼科、关于“奶与蜜”的、不被欢迎的真相。
这份记忆,沉重如锚,将我牢牢锁在过去。它提醒我,“奶与蜜”的承诺背后,永远是无法估量的代价。而历史,往往只是胜利者和幸存者,为了各自的需要,讲述给后人听的故事罢了。真正的悲剧,在于那些被故事遗忘和歪曲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