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庭院异客

卡法的风,总是带着海的咸腥和无数旅人口鼻间的混杂气息。但在我兄长巴图的这座庭院里,风似乎也变得粗重、滞涩,裹挟着牲畜的骚味、劣质麦酒的酸气,还有终年不散的、属于绝望和疲惫的尘土味。我讨厌这里。讨厌那高高的、爬满劣质藤蔓的石墙,它们圈住的不是家,而是一座无形的牢笼,我是笼中那只忘了如何鸣叫的鸟。

巴图今天又“收获”了。这是他的说法,带着一种炫耀式的残忍,仿佛那些被绳索捆缚、眼神空洞的人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田地里长出的、理所当然被收割的庄稼。每一次有新的“货物”被驱赶进庭院,我都习惯性地躲在窗棂后面,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木头,心里泛起一阵无力的恶心。

今天这批“收获”,据说是从遥远的花剌子模那边掠来的。那地方的名字,在我听来就像一个破碎的琉璃盏,曾经华美,如今只剩一地狼藉。他们看起来比以往见过的奴隶更加疲惫,身上还带着战火的硝烟和长途跋涉的憔悴。男人们大多低垂着头,女人们紧紧抱着孩子,或是用麻木的眼神望着地面,仿佛那里能开出一条通往故乡的路。

巴图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熊,在他们中间踱步,粗声大气地吆喝着,用鞭柄敲打着不顺从的肩膀。我的心缩成一团,几乎要透过胸口跳出来。我憎恨这暴力,却又无力阻止。我是他的妹妹,一个依附他生存的孤女,在这座由男人的拳头和金钱构筑的世界里,我的声音轻得像一粒尘埃。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他。

他站在那群垂头丧气的人群边缘,却并没有垂头。他的身形并不格外高大,但脊背挺得很首,像一棵在戈壁上孤独生长的胡杨。和其他人一样,他穿着破旧肮脏的衣物,脸上也蒙着尘土,可他的沉默不一样。那不是麻木,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寂静,仿佛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个无人能及的内在世界里。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平静地望着前方某处虚空,仿佛眼前这嘈杂、屈辱的场景,与他无关。

巴图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异类”。他走到那人面前,用鞭柄戳了戳他的胸口,说了些什么——隔着窗户我听不清,大约是些威吓和贬低的话。那人没有反应,既不畏缩,也不反抗,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巴图似乎觉得无趣,或许是觉得这块“硬骨头”暂时没什么油水可榨,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去检查其他的“收获”。

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他身上。他叫什么名字?来自花剌子模的哪里?经历过什么?他不像个奴隶……或者说,他身上有一种东西,是奴隶身份无法完全掩盖的。那是什么?是曾经的地位?是学识?还是某种更难言说的气质?

午后的阳光变得毒辣起来,庭院里的灰尘被搅动得更加呛人。一个端着水盆的女仆匆匆走过,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倾倒,眼看就要撞上站在一旁的我。我惊呼一声,下意识地闭上眼。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发生。一只手,温和而有力地扶住了我的手臂。

我惊愕地睁开眼,看到的是他。那个沉默的、来自花剌子模的奴隶。他不知何时移动到了我的身边,用一只手稳住了我,另一只手挡开了那个差点泼洒的水盆。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与这庭院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水还是溅了几滴在我的裙摆上,冰凉的。但他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却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

“小心。”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像磨损的旧丝绸。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简短的两个字,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让我心头莫名一颤。

我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睛里。那是一双深邃的、近乎墨色的眼睛,像两口古井,望不见底。里面没有奴隶常见的恐惧或谄媚,也没有反抗的火焰,只有一片……难以形容的平静,以及一丝极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忧郁,像月光下湖面泛起的微澜。

他很快松开了手,微微向后退了一步,重新回到那种旁观者般的沉默里,仿佛刚才那个瞬间的接触从未发生过。那个莽撞的女仆慌忙道歉,捡起水盆跑开了。巴图的吼叫声从庭院另一头传来,催促着奴隶们去往后面的棚屋。

他随着人群移动,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站在原地,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触感。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我却觉得方才那一瞥间的深邃眼神,比卡法冬日最冷的海风还要让人心悸。

这个男人,这个被当作“收获”带回来的异客,像一颗投入浑浊池塘的石子,在我沉寂如死水的心湖里,悄然荡开了一圈涟漪。他与这里的一切都不同,粗粝庭院里的这道沉默身影,让我第一次对兄长的“收获”,产生了除厌恶之外的、一种复杂而隐秘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