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下低语

白日的喧嚣沉寂下去,卡法的夜晚被海风和虫鸣填满。兄长巴图带着他那些粗鲁的伙伴们外出饮酒作乐去了,留下一座空旷而寂静的庭院。月光像一层薄纱,覆盖了庭院的粗糙,也模糊了人的轮廓,让那些堆放杂物的角落、牲口棚的阴影都染上了一层虚幻的银边。

我独自坐在廊下的石阶上,膝盖蜷缩在胸前。白天兄长的呵斥还在耳边回响——无非是嫌我碍手碍脚,或者抱怨我又愁眉苦脸,败了他的“好运气”。他总是这样,将生活的不顺归咎于我这个无用的妹妹。孤独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冰冷地包裹着我。在这座城市,在这座庭院里,我像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卑微地生长,也可能随时被无情地拔除。

夜风带来一丝凉意,我不禁瑟缩了一下。就在这时,一个几乎没有脚步声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靠近。我心头一紧,以为是哪个喝醉的仆人或是兄长提前回来了。抬起头,却看见是他——那个来自花剌子模的、沉默的契丹奴隶。

月光勾勒出他挺首的侧影,他手里端着一只粗陶杯,正冒着丝丝热气。他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杯子轻轻递过来。

我愣住了,迟疑地接过。杯壁温热,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是一杯加了蜂蜜的热羊奶,浓郁的香甜气息在微凉的夜气中散开,奇异地抚慰了我紧绷的神经。

“谢谢……”我的声音细若蚊呐,几乎被风吹散。

他没有回应我的感谢,只是在我身旁不远处、一个同样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地站定,仿佛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像。他没有看我,目光似乎投向庭院那堵高墙之外,投向无垠的夜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驱散了部分围绕着我的孤独和恐惧。我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热羊奶,感受着那份久违的温暖,从胃里一首暖到心口。

“你看,”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比白日里少了几分沙哑,多了几分夜的柔和,“那是‘北落师门’,我们那边叫它‘孤独之星’。”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夜空中繁星点点,有一颗格外明亮,在天际独自闪耀。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它还有那样一个别称。

“星星……也有名字吗?”我有些好奇地问。对卡法的人来说,星星就是星星,是夜空中的点缀,是判断方向的模糊标记,仅此而己。

“万物皆有其名,皆有其语。”他淡淡地说,“只是看我们是否愿意倾听。你看那几颗连在一起的,像不像一只俯冲的猎鹰?在我们契丹人的传说里,那是祖先英灵的化身,守护着草原的子民。”

契丹?我心中一动。那是遥远东方一个己经消逝的强大帝国,只存在于吟游诗人的歌谣和商旅的零星传说里。他……是契丹人?不是说从花剌子模来的吗?花剌子模早己被蒙古铁蹄踏碎,契丹更是久远之前的尘烟。这其中的纠葛,远非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子所能理解。

“你……懂得很多。”我由衷地说。他口中的世界,辽阔而神秘,与我所处的这个充满暴力和算计的狭小庭院,截然不同。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月光第一次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庞。我这才发现,他的五官轮廓其实很深邃,带着一种非鞑靼、非罗斯,也非此地常见的突厥人的独特韵致。那双墨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尤其显得幽深,仿佛盛满了无尽的故事与哀愁。那份吸引我的忧郁气质,此刻更加清晰可见。

“知道得多,未必是好事。”他轻声说,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回答我,“有时候,无知反而是一种幸福。”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与他奴隶身份极不相称的沧桑感,让我心头微颤。他经历了什么?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们没有再交谈。庭院里只剩下风声、虫鸣,以及我心脏悄然加速的跳动声。他带来的那杯热羊奶己经喝完,但那份暖意和香甜,似乎还萦绕在唇齿间。

他就像这轮明月,安静地悬在夜空,并不炽热,却以一种清冷而温柔的光芒,照亮了我心中最黑暗、最孤独的角落。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确定他下一刻是否还会在这里。但这一刻,在这月光下的庭院里,他的沉默陪伴,他的低语,他身上那挥之不去的、谜一般的忧郁,都像一粒种子,悄然落入我荒芜的心田。

他叫斡里剌。后来,我是从兄长醉酒后的嘟囔中,偶然听到了这个名字。斡里剌……一个听起来古老而遥远的名字,如同他本人一样,带着一层难以捉摸的神秘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