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赠予热羊奶的夜晚,我与斡里剌之间,仿佛结下了一道无形的、脆弱的丝线。白日里,我们依旧是主与仆,他是兄长众多“货物”中沉默的一员,我是寄人篱下、无足轻重的妹妹。但在那些被月光浸染的夜晚,在庭院深深的角落,我们共享着片刻的宁静,交换着零星的话语。
他依旧话不多,却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带来一丝慰藉。有时是一块偷偷藏下的、带着果香的馕饼;有时是几句关于远方草原风俗的低语,那些自由辽阔的景象,与我逼仄的现实形成鲜明的对比,短暂地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我像一株久旱的植物,贪婪地汲取着他带来的这点滴甘霖。
我的心,像被春风悄悄吹拂过的湖面,泛起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感激之情日渐浓厚,混合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与依赖。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尽管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和处境,能做的实在太少。
卡法的市集偶尔能买到来自东方的香料,丁香是其中不算最昂贵的一种,气味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我偷偷积攒下为数不多的零用,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兄长的注意,换来了小小一包干瘪的花蕾。夜晚,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借着昏暗的油灯光,我用最细的丝线,将它们一颗颗串起,打成一个精致小巧的结。丁香浓郁而温暖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也仿佛渗透了我的指尖,带着我笨拙却真诚的心意。
又是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兄长照例不在家。我揣着那枚丁香结,心跳得如同揣着一只惊慌的小鸟。在庭院那棵老无花果树的阴影下,我找到了他。他正靠着粗糙的树干,望着夜空,侧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
“斡里剌……”我轻声唤他。
他转过身,目光依旧沉静,像深潭,映着月光。
我鼓起勇气,摊开手心,将那枚小小的丁香结递到他面前。“这个……送给你。谢谢你……那些羊奶,还有……”我的声音越来越低,脸颊也开始发烫。
他微微一怔,目光落在我的掌心,那枚小小的、散发着独特香气的结上。月光下,我看不清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只觉得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郑重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拈起了那枚丁香结。他的指尖微凉,不经意间触碰到我的掌心,让我像被电击般缩回了手。
他将丁香结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然后珍而重之地,将它收入了贴身的衣襟里。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个谢字,但那份无声的珍视,比任何华丽的言辞都更能熨帖我的心。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似乎又近了一步。他有时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教我辨认一些草药,告诉我它们在契丹故土的名字和用途;有时,他会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出奇怪的符号,低声解释那是古老的文字。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与奴隶身份全然不符的世界,广阔、深邃,充满了神秘的魅力。
然而,就在这份秘密的温暖日益滋长之时,一丝难以言喻的阴影,也悄然笼罩了下来。我开始注意到,斡里剌偶尔会短暂地“消失”。通常是在白天,兄长声称派他出去办事,有时是去港口,有时是去城西的某个富商区。他回来时,往往显得比平日更加疲惫,眼神里带着一丝我无法解读的疏离感。
有一次,他回来得很晚,月亮己经升得很高。我偷偷在廊下等他,见他进门时脚步有些踉跄,衣襟上似乎沾染了某种不属于我们这个庭院的、甜腻的香水味,与他身上惯有的、淡淡的草木和汗水气息截然不同。我问他去了哪里,他只含糊地说:“主人吩咐,送了些货物去西边的宅邸。”语气平静,却莫名地让我感到一丝不安。
更让我心生疑窦的是,有天下午,我在帮厨娘清理牲口棚附近堆放的杂物时,无意间在尘土里发现了一枚小巧的银饰。那是一枚耳坠,样式非常精美,镶嵌着细小的蓝色琉璃珠,绝非本地鞑靼或罗斯人的风格,倒像是从更南方,甚至隔海相望的奥斯曼传来的工艺。我知道这绝不可能是我的,更不可能是庭院里其他仆妇的。我下意识地想到了斡里剌,他偶尔会被派去那些富裕的区域。
那天晚上,我找了个机会,将那枚银饰拿给他看,故作随意地问:“斡里剌,你看这是谁掉的?”
他接过银饰,只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他将银饰在指间随意地抛了抛,淡淡地说:“哦,这个啊。前几天在市集墙根下捡到的,看着还算别致,就随手收起来了。大概是哪个粗心的富家女遗落的吧。”他说着,便将那枚银饰随意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他的解释天衣无缝,但我看着他过于平静的眼神,心中那份不安却挥之不去。那枚银饰的精美,与“随意捡到”似乎有些矛盾。还有他回来时偶尔沾染的陌生香气,以及那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疏离……
我努力将这些疑虑压下去,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依然是那个在月光下给我温暖、教我知识的斡里剌。那枚丁香结,一定还妥帖地收藏在他贴身的衣襟里,散发着只有我们两人知晓的、秘密的香气。只是,那道原本清晰的月光身影,似乎不知不觉间,被投入了一丝摇曳不定的阴影,让我开始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