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行踪不定

我们之间那炽热而秘密的火焰,似乎进入了一个难以捉摸的阶段。最初几周的稳定相会,如同退潮般悄然减少。斡里剌的身影变得飘忽不定,像卡法港口那些难以预测的风向。他会突然出现在约定的茶馆,带着比以往更灿烂的笑容和更动人的诗句,仿佛要弥补之前的空白;但更多时候,他会失约,留我一人在角落的软垫上,对着逐渐冷却的茶水,从期待等到失落。

他的解释总是充满了诗意,却也同样充满了……模糊性。“亲爱的泽伊内普,我像追逐灵感的流星,有时不得不隐匿行踪,才能捕捉那转瞬即逝的光芒。”或者,“有些过去的阴影如同不散的游魂,偶尔会找上门来,我需要一些时间和空间来甩开它们,不能将你卷入其中。”他会握着我的手,眼神真诚而急切,让我几乎要相信他那些充满戏剧性的说辞。他说自己是在躲避“无知的嫉妒者”或是“追讨旧日恩怨的蛮横之人”,这些理由听起来既危险又浪漫,恰好挠到了我内心深处对冒险和平凡生活之外的某种隐秘向往。

但理智的角落,那个被绸缎和珠宝包裹、却并未完全沉睡的部分,开始发出微弱的警报。他口中的“仇家”和“阴影”从未具体化,如同他描绘的那个“自由之邦”一样,只有轮廓,没有实实在在的血肉。他的行踪变得越来越像一个谜,一个我无从解开,甚至不敢深究的谜。

有一次,他失约了整整三天。当我终于在常去的那家香料店附近“偶遇”他时,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底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倦怠,但见到我时,立刻又恢复了那标志性的、充满活力的笑容。他解释说自己去了城外的一个偏僻村落寻找一种罕见的蓝色颜料,为了他正在构思的一幅关于“灵魂之海”的画作。他描述那里的风景,语言依旧华美,但我却在他说话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沾染上的余味——那淡淡的、清甜中带着一丝辛辣的气息,像极了……丁香。

丁香?在我记忆里,他所描述的那个贫瘠的、靠近盐碱地的村落,似乎不应该盛开这种娇贵且带有明显异域风情的花朵。而且,这气味让我想起了什么……对了,是前几次见面时,我曾在他身上闻到过的一闪而过的类似香气,尤其是在他递给我那首情诗的时候。我当时以为是茶馆的熏香或路人的气息,但这一次,它似乎更清晰一些,像是从他那件深色外袍的褶皱里散发出来的。

“丁香?”我不自觉地轻声问出,带着一丝困惑。

斡里剌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但快得几乎无法察觉。他立刻朗声笑起来,手臂夸张地一挥:“哦,你说这个?可能是路上经过某个富家花园时沾上的吧!你知道,那些高墙深院里总藏着些意想不到的芬芳。比起那个,泽伊内普,看看我为你带来的这个!”他熟练地转移了话题,从怀里掏出一枚打磨光滑的海螺壳,放在我耳边,“听,这里面有大海的低语,有我们未来家园的涛声。”

海螺里确实传来呜呜的回响,但我心中的疑虑,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漾开一圈圈涟漪。

更让我不安的事情发生在一个黄昏。我独自一人在市集边缘散步,试图排遣等待他却再次落空的烦闷。一阵悠扬的鲁特琴声吸引了我,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街头艺人正在弹奏的曲调。旋律带着一种古老而忧伤的味道,很动听。但就在其中一段反复吟唱的乐句传来时,我的心猛地一沉。那段旋律,那几个音符的组合,竟然和我珍藏的那首、斡里剌“即兴创作”送给我的情诗中的某一句惊人地相似!不能说完全一样,但那种韵律感,那种情感的起伏,几乎如出一辙。

我站在那里,呆呆地听着,感觉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难道……难道那首让我心醉神迷、视若珍宝的情诗,并非独一无二的创作,而是……借鉴,甚至是……拼凑出来的?那个街头艺人看起来十分落魄,不像是能接触到斡里剌那种“自由诗人”圈子的人。这旋律,或许是卡法城里流传己久的古老民谣?

我试图再次向斡里剌探寻他的来历,他的家人,他真正的故乡。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轻易被他的诗意搪塞所迷惑。我看着他的眼睛,努力想从中找到一丝破绽。

“斡里剌,”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总是说自己是风的孩子,西海为家。可每个人,总该有个根吧?哪怕是一段模糊的记忆,一个让你魂牵梦萦的名字?”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飘向窗外拥挤的街道,那明亮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我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悲伤,或许是无奈,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根……”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品味它的苦涩,“我的根,早己被风吹散,融入了无数他人的故事里,泽伊内普。我曾在罗斯的河畔漂泊,也曾在撒马尔罕的星空下迷惘。至于家人……”他顿了顿,轻轻摇头,“他们活在我的记忆里,像遥远的星辰,指引我,却无法触及。”

他的回答依旧充满了诗意和闪烁其词,但我能感觉到,这一次,他的情绪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真实,也更加……沉重。那种沉重感,甚至压过了他惯常的轻松与热情,让我一时间忘了追问那个相似旋律的问题。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似乎不如从前那般灼热。“别想太多,我亲爱的泽伊内普。”他凝视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温柔,“相信我,相信我们之间的感觉。这感觉,才是最真实的,不是吗?”

是的,感觉。和他在一起时那种被点燃、被理解、仿佛整个世界都为我重新着色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如此。我的理智在敲响警钟,提醒我那些无法解释的疑点,那个丁香的余味,那段相似的旋律,他飘忽不定的行踪和语焉不详的过去。但我的心,却依旧贪恋着他带来的那片刻的光明,贪恋着那个海市蜃楼般美丽的承诺。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真挚情感的脸庞,最终还是选择了再次相信,或者说,是选择了暂时不去戳破那个可能存在的、美丽的泡沫。

只是,丁香的余味和那段街头艺人的旋律,如同两根细小的刺,悄悄扎进了我心里。它们提醒着我,我所迷恋的这位“自由诗人”,这位许诺我远方的爱人,他的世界里,或许还隐藏着更多我不知道的秘密,连接着更多我不认识的人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