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陌生老师

我的世界,是一座被高墙围起来的寂静花园。

父亲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裔,在这座曾被热那亚人主宰的卡法城里,“收获”了属于蒙古贵族的尊荣与府邸。府邸很大,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奇花异草被精心侍弄着,西时不断。下人们总是低眉顺眼,脚步轻悄,连风穿过回廊的声音,似乎都带着几分刻意的恭谨。这里什么都不缺——丝绸、宝石、来自遥远东方的香料、从西方运来的精致器具——唯独缺少了与我年龄相仿的、可以自由交谈的伙伴,以及一丝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不受拘束的空气。

母亲早逝,父亲多数时间忙于部族事务和与城中各方势力的周旋,兄长们则沉浸在骑马射箭和他们年轻气盛的世界里。我像一株被移植到锦绣花盆里的草原小草,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也被牢牢地禁锢着。寂静的花园,便成了我全部的天地。我在这里读书、写字、抚琴,看着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心中却常常涌动着对墙外世界的好奇与渴望。那些往来的商队、港口喧闹的人声、不同肤色和语言的人们……它们都只存在于书本的描绘和父亲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中。

斡里剌的出现,就像投入这片过于平静的池塘里的一颗小石子,无声无息,却荡开了圈圈涟漪。

我甚至记不清他具体是哪一天来到府中的。父亲似乎是从一次长途的部族会议归来后,便带回了他。关于他的身份,父亲语焉不详,只对管家交代说,斡里剌“来自契丹”,他“懂得很多事情”,可以“协助处理一些文书”,偶尔也可以“陪伴小姐解闷”。他不像府里的护卫那样孔武有力、眼神锐利,也不像那些阿谀奉承的食客们满脸堆笑、言语浮夸。他总是穿着干净朴素的衣袍,身形挺拔,面容清俊,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

他最初只是在书房或花园一角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有时是整理一些古旧的卷轴,有时是修剪那些名贵却娇气的波斯玫瑰。我偷偷观察过他,发现他做事极为专注,手指修长而稳定,无论是对待易碎的纸张还是带刺的花枝,都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耐心和温柔。

真正让我对他产生好奇的,是一次偶然。那天午后,我在花园里临摹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域奇花,那花瓣的颜色极尽繁复,我调了许久,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他恰好从旁边经过,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极其温和的语气,指点了我几句关于色彩叠加和光影的技巧。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像初春解冻的溪流,而且,他竟然准确地说出了那株花在遥远的撒马尔罕的名字,还顺带讲述了一个关于那花朵起源的、带着淡淡忧伤的小故事。

我惊讶地抬起头,望进他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谄媚,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平和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智慧光芒。他懂的东西,似乎远远超出了一个“协助处理文书”或“懂得园艺”的人应有的范畴。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像是藏着无数故事的古老书卷,让人忍不住想要一页页翻开去探寻。

从那天起,他不再仅仅是花园里一个模糊的背景。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寻找与他交谈的机会。有时是在他照料花草时,问一些植物的名字和习性;有时是在书房外徘徊,假装不经意地问起某个生僻字词的写法或含义。他总是有问必答,而且回答得深入浅出,条理清晰。他不仅懂蒙古语和波斯语,似乎还通晓一些突厥语甚至拉丁语的皮毛。他知道草原上的星辰如何指引方向,也了解绿洲里坎儿井的奥秘;他能背诵鲁米的诗歌,也能讲述契丹古国的传说。

在这个寂静得如同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斡里剌像一位突然降临的、充满智慧的陌生老师。他为我打开了一扇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小窗,那些原本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色彩、声音和故事,开始变得具体而生动起来。

父亲似乎默许了我们的这种“师生”关系,或许是觉得有一个博学而沉稳的人陪伴在我身边,总比我独自一人胡思乱想来得好。于是,斡里剌开始更正式地承担起一部分教导我的责任——不仅仅是读书写字,还有棋艺、对历史的探讨,甚至是如何辨别不同产地的香料。

他总是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恭敬而不卑微,亲和却不狎昵。他的存在,像一缕清新的风,吹散了笼罩在我心头多时的沉闷与孤寂。我开始期待每天与他相处的时光,期待从他口中听到更多关于这个辽阔世界的奇闻轶事。

只是,我从未深究过,这样一位博学多才、气质不凡的人,为何会甘愿留在父亲的府邸,扮演着这样一个模糊不清的角色?他眼底偶尔掠过的那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忧郁,又是因为什么?

那时的我,尚沉浸在初遇的欣喜与求知的快乐中,并未意识到,这位寂静花园里的陌生老师,他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待解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