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斡里剌的交流变得日常化后,寂静的花园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那些原本只是默默矗立、见证我孤独时光的花草树木,似乎也因为他口中那些生动的故事而拥有了各自的低语。而父亲,似乎乐见其成,甚至明确表示,斡里剌可以在不耽误“正事”的前提下,多花些时间陪伴我,教我一些“有用的东西”。于是,我的“课程”便从最初的零散问答,变得规律而丰富起来。
我们常常在花园的回廊下摆开棋局。那是一副有些年头的象牙棋盘,棋子温润,带着淡淡的历史沉淀感。起初,我只是凭借着幼时学过的一点皮毛与他对象,常常几步之内便被他不动声色地逼入绝境。但他从不急于取胜,更不会流露出丝毫的轻视或不耐。他会耐心地等待我思考,在我犹豫不决时,轻轻点拨一句:“小姐,此处或有转机,您看那匹马的位置?”或者在我懊恼地推倒棋子时,温和地笑着复盘:“这一步虽看似失误,却也为后续打开了另一种可能。棋如人生,并非一步错,便满盘皆输。”
他的棋风和他的人一样,沉静中蕴含着深远的智慧,看似平和的布局下,往往藏着绵密的后招,却又总在关键时刻留有余地,引而不发。在他的引导下,我的棋艺竟也精进不少,更重要的是,我从中学到了一种思考的方式——周全、冷静,不因一时得失而气馁。棋盘上的方寸之地,仿佛成了他教导我认识世界复杂性的微缩沙盘。我们对弈时,话语不多,更多的是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专注。
除了棋艺,他更是我通往广阔天地的说书人。尤其是在夏夜,当暑气渐消,星子开始在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闪烁时,他会带我辨认那些遥远的星辰。他指着天狼星,告诉我它在不同文明中的名字和传说;他描绘猎户座的腰带,讲述那背后关于巨人与蝎子的古老神话;他甚至知道如何通过北斗七星在夜空中找到方向,这对于一个几乎从未踏出府邸的我来说,简首是如同魔法般的知识。
“你看那颗稍暗的星,”他会用那低沉悦耳的嗓音缓缓说道,“有人说,那是迷途旅人的守护星,也有人说,那是某个失落部族的最后一位萨满,他的灵魂化作了星辰,永远凝望着故土的方向。”他的故事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诗意和挥之不去的忧伤,仿佛他不仅仅是在讲述,更是在追忆着什么。
他还会给我讲花园里那些植物的故事。他告诉我,那株来自波斯的玫瑰,它的祖先曾见证过怎样辉煌的宫殿与爱情;那丛不起眼的草药,在草原深处的牧民手中,又能发挥出怎样神奇的疗效。他甚至会模仿各种鸟儿的叫声,惟妙惟肖,逗得我忍不住发笑。有时,他也会提及一些更加奇异的传说,比如关于“影子伙伴”——那些在特定月光下才会出现、能与人心意相通的无形存在;或是关于某些古老森林里的“自然守护灵”,它们维系着山川草木的平衡。这些故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幻色彩,让我听得入了迷,仿佛自己也跟着他的叙述,去到了那些遥远而神秘的地方。
他不仅是老师,更是倾听者。我那些难以对父亲启齿的少女心事——对未来的迷茫、对墙外世界的好奇、对兄长们过于粗放的关心感到的隔阂——在他面前,似乎都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出口。他从不评判,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用一种充满智慧而又不失温和的方式回应我。他会说:“小姐,好奇心是智慧的开端,不必为自己的渴望感到羞愧。”或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如同天上的星辰,看似遥远,却都在遵循着某种规律运行。您只需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道光。”
他的话语像清泉,洗涤着我心中积压的郁结。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充实。这位寂静花园里的陌生老师,不知不觉间,己经成为了我精神上的守护者。我开始依赖他的存在,期待每一次的棋局,每一次星空下的故事会。
只是,偶尔,当他凝望着夜空中最亮的星,或是手指轻轻拂过棋盘上某个特定位置时,我会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与他平日温和截然不同的深邃光芒,那里面似乎藏着一片我无法触及的、更为广阔也更为沉重的星空。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我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时的我,满足于这份难得的陪伴与教导,并未深思,这份恰到好处的智慧与关怀,对于一个身份模糊的“食客”或“仆从”而言,是否过于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