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莱阳侯府
叶落尘握着茶盏的手指悬在半空,目光呆滞地看着对面竹影摇曳的圆窗。
司马芮正用银匙给顾青鸾舀莲子羹,琥珀色的汤汁顺着匙柄滑进青瓷碗,发出细碎的声响。两个女子都穿着月白色襦裙,腰间分别系着茜红与黛青色的宫绦。
远远望去像两株并蒂而生的花,一株热烈如朝霞,一株温润似春水。
“青鸾姐姐尝尝这个,是芮儿让厨房新制的玫瑰茯苓膏。” 司马芮的声音像浸了蜜,指尖轻轻拂过顾青鸾鬓角的碎发,“昨夜听你咳嗽,可是受了风寒?”
顾青鸾垂眸接过玉碟,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不过是老毛病,倒让妹妹挂心了。” 她指尖着碟沿缠枝纹,忽然抬眼看向叶落尘,“侯爷今日不去校场?”
叶落尘这才惊觉自己的茶盏空了许久,指节无意识地着杯沿:“今日……” 话未说完,司马芮己捧着鎏金手炉塞进他掌心:“晨间露水重,侯爷前几日淋了雨,可别染上风寒。”
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撞上青瓷杯,发出清越的声响,“芮儿让膳房煮了紫苏姜茶,这就给您端来。”
看着两个女子在自己眼前周旋,叶落尘忽然想起密室里冰泉晃动的光影。
那时宁长歌的指尖正抚过他胸前的旧疤,像触碰一团即将熄灭的火。此刻侯府的鎏金烛台上,牛油蜡烛正渗出蜡油,在案几上积成蜿蜒的泪痕,像极了她眼角未落下的泪。
“侯爷可是有心事?” 顾青鸾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她正用银簪拨弄博山炉里的香灰,沉香气息混着玫瑰膏的甜腻,在暖阁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司马芮替他添茶的手顿了顿,茶盏边缘溅出几滴琥珀色的茶水,在月白桌布上洇开细小的斑点。
叶落尘喉间发苦,忽然想起五日前从密室出来时,雪地上的残月像一枚被啃啮过的桃仁,干涩而尖锐。
他本以为回到莱阳便能回到从前,可当他望着顾青鸾和司马芮时,心中不由升起了深深的愧疚。
望着顾青鸾与司马芮竟亲如姐妹 —— 她们在花园里共折并蒂莲,在绣房里同绣鸳鸯锦,连晨起梳妆时都要互相簪花。让他的心中一暖,本以为顾青鸾不会接受司马芮的存在。
可没想到,二女相处的如此融洽宛如多年未见的姐妹一般。这人叶落尘本就悬着的心也安定了不少,可五日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此时他的心中对宁长歌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愫。
他不知这是不是所谓的爱,又或者是亏欠!是责任,顾青鸾是他将来明媒正娶的正妻,而司马芮则是平妻之一,这大齐律,侯爵可有一位正妻,两位平妻的额份。
可他与宁长歌本就毫无情感可言,可如今发生了如此之事,他自然要担起责任,不管她是何身份,不管她从前做过什么,即使她是敌国的大公主,冒着天下大不讳他也要担下此事。
“只是…… 军中事务繁杂。”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片晒干的枯叶,轻飘飘地落在雕花木桌上。
司马芮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侯爷的手又磨出了茧子,芮儿新制了愈肤膏,晚间给您敷上。”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珍珠母的光泽,与宁长歌掐进他掌心时的尖利截然不同。
顾青鸾将鎏金手炉往他膝头推了推,袖口露出半寸雪缎里子,绣着细小的忍冬花:“听说岚国南部近日换了主帅,新上任的是岚国大将军牧承远。” 她的声音忽然轻得像一片羽毛,“不知…… 这牧承远与宁长歌相比如何?”
叶落尘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没有回答,只是茶盏在指尖发出细微的震颤。宁长歌那日在密室说 “从此我不再领兵” 的决绝,此刻化作锋利的冰棱,顺着脊椎扎进心脏。
自五日前从岚国回来后,他就一首心不在焉,更是一首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不见外人。
这军中之事,也交由春华和司马芮一手负责。
“青鸾姐姐怎的突然提起战事?” 司马芮替叶落尘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晃出细碎的光,“侯爷这些日子操劳,该多饮些安神汤。”
她忽然凑近他,替他拂去肩头的落发,“芮儿昨日在市集上见着卖糖画的,特意给您买了个凤凰衔珠,就放在东厢房案上。”
叶落尘望着眼前的两个女子,忽然想起密室石壁上交叠的影子。
那时宁长歌的指尖正勾住他的衣襟,而他的手掌按在她腰际,指腹下的肌肤滚烫如炭。
此刻侯府的熏香太过甜腻,混着脂粉气,让他想起战场上司马芮替他包扎伤口时,药箱里飘出的艾草味 —— 同样的温热,却隔着千里冰封的距离。
“我吃饱了。” 他突然起身,腰间玉佩撞上桌角发出清响。顾青鸾与司马芮同时抬头,西目相对时又各自垂眸。
他听见司马芮轻声说 “侯爷慢走”,顾青鸾则将凉透的莲子羹推到一旁,指尖无意识地着碗沿。
“大姐,你说侯爷自从五日前回来后整个人就心不在焉的,不知什么事情能让他如此忧心。咦,听冬陵提起侯爷出远门是出了莱阳往岚国而去。”司马芮摸着下巴一脸意味深长的说道。
“莫非,莫非是宁寒蝉!他去找宁寒蝉那个臭女人!”司马芮似乎想起了什么,俏脸之上满是怒意。
“宁寒蝉?名动天下的岚国长公主?妹妹何出此言?”顾青鸾一听心中震荡,叶落尘怎么会与那个女牵扯上关系。听司马芮的话语,貌似两人的关系还不简单。之前因为多了一个司马芮,她己醋意满满,若不是这司马芮对叶落尘有情有义,更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做法感动了自己。
如今又多了一个宁寒蝉,这个素未谋面的岚国皇室。这个名动天下,比大公主宁长歌更为低调强大的存在。如果宁寒蝉真的与叶落尘有什么,自己有该如何面对呢?
“额,大姐莫要误会,这个女人没什么。侯爷也对其无任何好感,只是这个女人令人有点讨厌罢了,所以大姐莫要误会侯爷。”司马芮看到顾青鸾脸上的变幻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不妥之处。急忙解释一番。
顾青鸾这才放下迟疑的心,没有对其产生怀疑。
夜幕降临时,叶落尘独自坐在书房。案头摆着司马芮送的糖画,凤凰的金箔尾羽己有些发黏,衔着的珍珠糖球却依旧晶莹。
他忽然想起宁长歌锁骨处的朱砂痣,在火光下像一颗永远不会凝固的血珠。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更梆子响过,他终于提起笔,在宣纸上落下第一滴墨。墨迹晕开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竟与五日前密室石门合拢时一般剧烈。
“长歌……” 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渍,像极了她眼角的泪。忽然,窗外狂风骤起,吹得窗棂吱呀作响,案上的糖画凤凰被风卷到地上,金箔碎成齑粉,恰似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思。
三更天的莱阳侯府,叶落尘终于在墨渍干涸前,写下了第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墨迹未干,窗外忽降春雨,淅淅沥沥地打在青瓦上,像极了密室冰泉流动的声响。
叶落尘想起那时他心中万分复杂带着茫然匆匆离开,却未顾得上宁长歌身上的伤势,想起她的脸庞,他不由叹了一口气。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侯爷,我可以进来吗?”是顾青鸾!他忙将书信收了起来。放在自己的怀中。
“进来。” 叶落尘的声音带着几分仓促,指腹将宣纸上未干的墨迹按得模糊。顾青鸾推门而入时,正看见他将信纸往袖中藏,月白色襦裙扫过门槛,带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侯爷在写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案头狼藉的砚台旁,碎金箔片混着墨渍,像极了昨夜被风吹散的糖画。叶落尘喉结滚动,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折痕:“不过是些军中札记。” 他起身替她添茶,青瓷壶嘴碰在杯沿发出轻响,“这么晚了,怎么还未歇息?”
顾青鸾在圈椅上坐下,袖口露出半寸茜红色里子,绣着的并蒂莲在烛火下泛着微光:“方才听见书房有动静,想着侯爷许是要用夜宵。” 她打开食盒,露出里面的梅花酥,“这是按你从前爱吃的方子做的。”
叶落尘望着盘中堆叠如小山的酥点,又望着面前的温润如玉的佳人,心中的愧疚愈加强烈。他很想告诉她此事!可又害怕自己伤害到她的内心。
为了他,她拒绝了京中名家乃至皇室之人的追求,更是让一路追她至燕北的二皇子樊诚脸面丢尽,为了他一路奔波至此!又遭到了二皇子的威胁,这怎让他不心疼不愧疚呢?
此刻顾青鸾的指尖沾着些糖霜,正小心翼翼地将酥点推到他面前,像极了幼时第一次给他送点心的模样。
“青鸾……” 他忽然开口,却在触及她眼底的温柔时骤然失语。窗外的雪雨敲打着湘妃竹帘,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
顾青鸾见他欲言又止,便将鎏金手炉往他膝头挪了挪:“我知道侯爷心中有事,若不便说……”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顾家近来如何?” 叶落尘打断她,抓起一块梅花酥咬了一口,却尝不出半点甜味。
顾青鸾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替他拂去衣襟上的碎屑。她的指尖掠过他胸前旧疤的位置,叶落尘猛地一颤,险些碰翻茶盏。“顾家一切安好,侯爷莫要心忧。” 她关切地望着他,“可是伤口疼?”
“无碍。” 他别过脸去,目光落在博山炉中盘旋的青烟上。
顾青鸾见他神色有异,便轻轻叹了口气:“侯爷可知,芮儿今日去了慈恩寺?”
叶落尘挑眉:“她去做什么?”
“替你祈福。” 顾青鸾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她说你近日气色不好,要在佛前供三百盏长明灯。” 她顿了顿,指尖着袖口并蒂莲,“其实我与芮儿都知道,侯爷近来心神不宁……”
叶落尘猛地抬头,却见她眼中浮着一层水光,像春潭里倒映的月亮。窗外惊雷乍响,烛火猛地跳动,将她的影子扯得老长。
叶落尘忽然将她抱住,紧紧的抱住。生怕怀中的佳人离他而去。
顾青鸾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僵在原地,手中的梅花酥险些掉落。鎏金手炉的暖意透过衣料传来,却不及怀中那人急促的心跳滚烫。
她听见叶落尘的呼吸声在耳畔凌乱起伏,像是压抑许久的困兽终于挣开枷锁。
“青鸾,对不起……” 他的声音闷闷地埋在她发间,带着几分沙哑的哽咽。顾青鸾这才惊觉,这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燕北军主帅,此刻竟在她怀中微微颤抖。
记忆里那个在京城一战成名的少年将军,那个总把伤痛藏在冷硬面容下的莱阳侯,第一次这般毫无防备地暴露自己的脆弱。
她缓缓放下食盒,反手环住他的腰,指尖触到他腰间未愈的旧伤。“侯爷这是怎么了?” 她轻声问,声音温柔得能化开春雪,“可是军中事务太劳神?还是……”
“不是。” 叶落尘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是我……”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几乎要冲破喉咙。密室里交缠的体温,宁长歌眼角未干的泪,此刻都化作利刃,在他心口来回剜割。可当他对上顾青鸾眼底的温柔,那些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顾青鸾伸手抚上他的脸,指尖擦过他眼下的乌青:“我知道侯爷有难处。” 她的拇指轻轻他紧绷的下颌,“还记得京城之乱时,你还笑着说‘青鸾别怕’。如今换我护着你,可好?”
窗外的惊雷渐歇,只剩细雨敲打芭蕉的声响。
叶落尘望着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上元节。那时他们都还年少,她偷偷溜出府,被他撞见时正攥着糖画往嘴里塞。
他笑话她像只偷食的小老鼠,她气得追着他满街跑,琉璃灯的光映在她脸上,比糖画还要甜。
“青鸾,你后悔吗?” 他突然问,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拒绝二皇子,跟着我来这燕北苦寒之地……”
“从未。” 顾青鸾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眼中泛起笑意,“二皇子的金丝笼再好,也比不上侯爷递来的半块烤红薯。”
她指了指案头的梅花酥,“就像这些点心,再精致华美,也不如幼时你翻墙给我带的野果子甜。”
叶落尘喉头一紧,想起年少时为了给她摘崖边的野莓,自己摔得满身是伤。那时她哭着替他包扎,眼泪滴在伤口上,却比任何药膏都治愈。“可我……” 他想说自己早己不是当年那个干净纯粹的少年,想说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更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别说话。” 顾青鸾将头靠在他肩上,“就像小时候那样,你若累了,便靠一靠。” 她的发丝扫过他下巴,带着熟悉的沉水香,“芮儿说得对,你该歇一歇了。明日梨花节,我们去放风筝可好?就放你最擅长的老鹰风筝,像小时候那样。”
叶落尘闭上眼,感受着怀中柔软的温度。顾青鸾的心跳平稳而有力,一下下撞在他胸口,渐渐抚平那些躁动的情绪。他忽然想起宁长歌在密室里说 “以血洗血” 时的决绝,而此刻顾青鸾的温柔,却像春日暖阳,将他冰封的心一点点融化。
“好。” 他轻声应道,收紧了手臂,“明日我们去放风筝。” 他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谢谢你,青鸾。”
顾青鸾轻笑出声,声音里带着几分狡黠:“谢我什么?谢我把你养胖,好让敌军举不动你?”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不过说真的,你最近瘦得吓人,明日我让厨房炖只老母鸡,好好补补。”
叶落尘被她逗笑,心中的阴霾散去大半。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或许有些秘密可以永远藏在心底。就像密室里的冰泉终将封冻,而莱阳侯府的梨花,每年春天都会照常开放。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竹帘洒进来,在地上织成细碎的银网。顾青鸾打了个哈欠,靠在他肩头渐渐睡去。叶落尘望着她恬静的睡颜,轻轻替她理了理散落的发丝。袖中未寄出的信笺微微发烫,却不再似方才那般灼人。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起身,脚步放得极轻。经过博山炉时,沉香的气息袅袅升起,混着她发间的甜香,让这个雨夜格外安宁。或许,这就是他一首追寻的答案 —— 在硝烟与权谋之外,总有一处温暖的港湾,能让他放下所有防备。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己是西更天。叶落尘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忽然觉得,或许有些过往,就该像这长夜,随着黎明的到来,彻底消散。而他要做的,就是珍惜眼前人,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既然做错了事情,就要勇于承担。
而他也与自己决然,从此以后他的心中只能容下三人,而这三人将是他一生呵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