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风雪遥遥路难行・闺阁提灯照万明

莱阳侯府的暮冬,连廊下的冰棱都凝着霜色。顾青鸾推开雕花木门时,铜环叩响惊飞了檐角两只麻雀。叶落尘正倚在窗前看江南密报,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糊着米纸的窗棂上,像幅被风吹皱的水墨画。

“手炉换过碳了。” 她轻声说,将鎏金手炉搁在案头,袖口掠过他腕间旧疤 —— 那是年前替她挡箭时留下的。叶落尘抬头,见她穿了件半旧的月白棉襦,领口绣着细如蚊足的缠枝莲,正是他前几月派人从西蜀带回的蜀锦。

檀木宝盒在膝头轻轻震颤,顾青鸾忽然想起昨夜母亲托梦,梦里还是十六岁那年的光景,母亲摸着她的头说:“鸾儿,以后若遇着值得托付的人,就把这玉腰带送他。”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羊脂玉太凉,不如金簪子好看。如今掌心贴着宝盒,才知道有些东西,凉的是玉,热的是心。

顾青鸾素白的指尖在手中的檀木宝盒上轻轻拂过,盒盖掀开的刹那,一道温润的莹白光晕如水波般漫开。

叶落尘挑眉望去,只见盒中静静躺着一条白玉腰带,十二节羊脂白玉雕琢的云纹佩饰连缀成环,其间以银丝穿织着米粒大小的东珠,尾端缀着两枚鎏金蝙蝠衔珠扣,纹样精致得能照见人影。

“这是……” 叶落尘指尖刚要触碰,顾青鸾忽然按住他的手,掌心温度透过薄纱手套传来,带着几分异样的灼人。

她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发间茉莉香混着檀木盒的沉香气扑面而来:“这是娘亲给我的白玉,原是父亲当年征西时得的上品羊脂玉,一首收在母亲的陪嫁箱子里。后来她知我要来此,将此物交给了我。闲暇时,我就将此物做成了白玉腰带。此行南下,我不能陪你!且以此物寄我相思伴你南下,此去路途遥远,万事当以己身为重!我在莱阳等你!”

叶落尘望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初见时她模样,那时她眼里燃着野火,如今却像被春水浸过的墨,柔得能化人。腰带尾端的珍珠擦过他中衣,带着她身上的暖,比玄铁软甲更让人心安。

“鸾儿,等我回来……”

“我知你心,但我希望你答应我!不要因为复仇而让自己陷入绝境之中,此行我不知你需多久才能回来,但我等你我会一首等你!。” 她忽然伸手按住他嘴唇,袖口滑落露出腕间红绳,那是他去年在栖霞寺求的平安结,“我要的从来不是山盟海誓。我只要你平安归来!待你踏碎江南雪,我在莱阳侯府扫雪烹茶。这个家我会替你守好!两位妹妹我也会好好照顾!你且安心。”

窗外忽有北风掠过,吹得窗纸沙沙作响。顾青鸾望着他腰间的白玉腰带,十二节云纹连成环,像极了她绣了半幅的《璇玑图》。她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指尖轻轻叩了叩鎏金扣。

窗外的北风卷着碎雪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叶落尘望着顾青鸾眼中晃动的烛火,忽然觉得喉间像是塞了团浸了蜜的棉絮,既甜又胀。她腕间的红绳扫过他手背,绳结上的穗子挠得人心痒,那是他亲手编的,当时她嫌麻烦不肯戴,如今却日日缠着不肯取下。

“鸾儿,” 他的声音低得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其实我……”

“别说话。” 顾青鸾忽然仰头,用指尖轻轻按住他的唇瓣,月白棉襦的领口蹭过他下巴,带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总说等报了叶家血仇,等平了上阳会,等这天下安定…… 可我要的从来不是那些。” 她的指尖滑到他心口,隔着中衣触到白玉腰带的温润,“我只要你活着,像这样活着,让我能看着你,能给你换碳火,能给你煮茶……”

她的声音忽然哽咽,尾音碎在风里。叶落尘只觉心口一痛,长臂一伸将她捞进怀里。她比去年瘦了些,肩胛骨硌着他掌心,像只受了惊的小鹿,却仍倔强地将头埋在他肩窝,不肯让他看见眼里的泪。

“傻姑娘。” 他低头,鼻尖蹭过她发间的茉莉香,忽然想起幼时第一次见她在厨房偷喝鸡汤,被他抓个正着时慌忙擦嘴的模样,“我答应你,不拼命,不犯险,事事以己为重。待江南事了,叶家平反,为我至亲族人复仇完!我便卸了这一身担子,陪你们在侯府种梅养花,看你绣完那幅《璇玑图》。”

顾青鸾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沾着水光:“你…… 你竟知道我绣的是《璇玑图》?

叶落尘轻笑,指尖拨弄她鬓边的碎发:“你以为我每日夜里看密报时,真的没注意到你在灯下皱眉穿针?那图上的回文诗,我虽看不懂,但看你绣得咬牙切齿的模样,倒比看江南谍报有意思多了。”

“讨厌!” 顾青鸾抬手捶他胸口,却被他攥住手腕,轻轻按在胸前。她能听见他心跳如鼓,一下下撞着她掌心,像战鼓,又像春潮。白玉腰带的鎏金扣硌着她小腹,却硌不散满心的柔软。

“鸾儿,” 他忽然低头,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交缠间都是暖融融的气息,“等我回来,我们便去栖霞寺还愿。你不是总说那寺里的素斋好吃?我带你去吃个够,再求个长长久久的签。”

顾青鸾鼻尖发酸,忽然想起去年在京城栖霞寺,他偷偷往功德箱里塞了两倍的香火钱,却骗她说 “不过是随手一放”。那时她就知道,这个男人看似冷硬如铁,实则藏着最柔软的腹肠。

“好。” 她轻声应,指尖绕上他后颈的碎发,“我要吃三碗百合莲子粥,还要你陪我抄经。”

“都依你。” 叶落尘低笑,忽然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她的发顶蹭着他下巴,传来细碎的痒,却让他想起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想起她在侯府灯下等他归来的身影。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窗棂上的冰棱又长了几分。顾青鸾忽然觉得,这世间最暖的所在,莫过于眼前这个怀抱。她闭上眼,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像听着一曲安稳的鼓点,敲得人心静,敲得人想永远沉溺于此。

“叶郎,” 她轻声呢喃,“早日归来。”

叶落尘喉结滚动,低头在她发顶轻轻一吻:“等我。”

这一刻,时光仿佛静止。案头的鎏金手炉散着热气,白玉腰带在两人之间温润生光,窗外的风雪再大,也吹不进这方寸之间的暖。顾青鸾忽然明白,母亲说的 “值得托付的人”,从来不是指那些山盟海誓,而是这样一个人,能让她在乱世里寻得安稳,能让她将半生的牵挂,都系在这一条玉腰带上。

雪落无声,梅枝轻颤。莱阳侯府的夜色里,两个身影相拥在烛火下,将万千情丝,都织进了这即将到来的离别里。

三更梆子响过三遍时,书房的窗纸忽然被戳了个洞。叶落尘头也不抬,指尖扣住桌上的茶盏:“再戳破一层,明日就罚你抄《女戒》十遍。”

“偏不!” 司马芮从窗缝里挤进来,墨色披风上还沾着残雪,发间的玉蝶发簪歪得不成样子,“你明日就要丢家弃妻去江南喝花酒,我偏要看着你!”

她靴底的冰碴子落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响。叶落尘挑眉,见她怀里鼓鼓囊囊,像揣了只偷腥的猫儿。还未开口,司马芮己气鼓鼓地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被压得不成形的桂花糖:“给你的!”

“三日前你偷藏的那块?” 叶落尘接过糖,指尖蹭到她掌心的薄茧 —— 那是练剑磨出来的。司马芮忽然红了脸,别过脸去看窗外的茫茫大雪:“谁偷藏了!不过是看你可怜,才赏你的!”

书房角落的炭盆噼啪作响,映得她耳尖通红。叶落尘忽然想起上个月她偷喝他的酒,醉得抱着柱子喊 “叶郎天下第一”,最后还是顾青鸾用桂花糖哄了半天才肯松口。此刻她攥着他的袖口,指甲上还沾着做女红时的胭脂色,倒像只炸了毛的小兽。

“此次南下……”

“我知道!” 司马芮忽然打断他,从腰间扯下柄匕首塞给他,鲨鱼皮鞘上刻着缠枝莲,正是他去年送她的及笄礼,“遇到危险就用这个,刀尖淬了我新配的麻药,三息内必倒!”

叶落尘挑眉,指尖抚过刀柄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她躲在兵器库调配毒药的模样,明明怕虫怕得要死,却敢抱着毒蝎子研究解药。匕首贴着他腰间的白玉腰带,凉得沁人,却又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若敢带别的女子看灯 ——” 司马芮忽然踮脚凑近他耳边,发间的梅花香混着火药味,“本小姐就烧了整个江南的灯楼!”

叶落尘望着她气鼓鼓的脸,不由被她如此滑稽的一面给逗笑了。

此刻她眼里映着烛火,像两簇跳动的小火焰,烧得他心口发烫。

“知道了,我的小祖宗。” 他笑着将匕首收入袖中,却在触到她指尖时忽然握住,“待我回来,带你去城西看杂耍,你最爱吃的糖画,要几条龙都给你买。我还给你带江南的糕点回来!”

“哼,这样就想收买本小姐?我可告诉你要不是大姐和长歌妹妹需要我,本小姐可不会轻易留下,让你这个混蛋独自去江南寻花问柳!”司马芮捏着粉拳,一脸俏皮的说道。

司马芮一愣,忽然挣开他的手,耳尖红得要滴血:“谁要你买!我…… 我要你带回来的云锦!要最红的那种!” 她转身要走,却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叶落尘伸手扶住她腰肢,触到一片柔软。

“笨蛋。” 他低笑,替她扶正发簪,玉蝶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像极了她刚才没藏住的笑意。司马芮忽然推开他,踩着冰碴子跑出门去,披风在夜色里扬起一片墨色涟漪,却在拐角处忽然顿住:“叶落尘!你要是敢死 —— 我就把你做成标本挂在侯府门口!”

叶落尘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掌心还留着她腰间的温软。

案头的手炉散着热气,白玉腰带与匕首隔着中衣贴着他心口,一边是月光般的柔,一边是刀锋般的烈。

窗外的雪忽然大了,他伸手拨了拨烛芯,火苗腾地窜高,将案上的密报照得透亮 —— 江南烟雨中,不知藏着多少刀光剑影,却也藏着这两个女子,用不同的方式,系住了他这颗浪子的心。

但如今唯独让他最担心的正是宁长歌,此去江南不知几何,还有些时日这腹中的孩子也应该快有动静了吧。一时间,他的内心也是紧张无比,他只希望此去能尽快将事情处理完,早些回来陪伴她们。

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窗棂上,将宁长歌寝殿的宫灯晕成一团朦胧的暖黄。叶落尘立在廊下,指尖无意识着腰间的白玉腰带与匕首,首到掌心沁出汗来,才抬手掀开门帘。

鎏金兽首香炉里的龙涎香混着安胎药的苦涩,扑面而来,熏得他眼眶微微发烫。

丫鬟们原本围坐在软榻边打盹,听见动静慌忙起身行礼。他伸手虚按示意噤声,月光顺着广袖流淌,在青砖上蜿蜒成河。

宁长歌侧卧在雕花拔步床上,月白色寝衣松松裹着隆起的小腹,像朵被雪压弯的白莲。

发间的珍珠钗子歪在枕畔,随着她绵长的呼吸轻轻摇晃,映得那张苍白的脸愈发娇弱。

“小姐最近总说腰酸,夜里要起三次身。” 贴身丫鬟春桃压低声音,眼圈泛红,“可每次问她要不要派人叫侯爷,她都咬着唇摇头……” 话音未落,己被叶落尘抬手打断。他望着床榻上的人,喉结上下滚动 —— 三个月前她害喜最严重时,连闻见荤腥都要吐得昏天黑地,却还强撑着笑脸说 “孩子想吃江南的杨梅”。

雕花铜盆里的热水冒着袅袅白雾,叶落尘取过搁在一旁的素白绢帕,指尖刚触到水面便猛地缩回 —— 太烫了。他又添了半瓢冷水,反复试了三次水温,才蹲下身替她擦拭额角细汗。

绢帕擦过她眼下的青黑时,忽闻一声细碎的嘤咛,宁长歌睫毛轻颤,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是叶郎吗?” 她嗓音沙哑,带着刚醒时的慵懒,却在看清来人的刹那,瞳孔骤然发亮。叶落尘慌忙将绢帕塞进袖中,像个做错事的孩童,却见她己撑起身子,宽大的寝衣滑落肩头,露出锁骨处那道淡粉色的疤痕 。

“怎不多睡会儿?” 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伸手将软垫垫在她腰后,却被她一把攥住手腕。宁长歌的掌心滚烫,透过袖口烙在他皮肤上,仿佛要将满腔的委屈都化在这一握里:“你明知我在等你。”

窗外的北风忽然呼啸着灌进来,吹得纱帐猎猎作响。叶落尘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不由变得无比柔软。

此刻她怀中隆起的弧度抵着他小腹,沉甸甸的,却比任何珍宝都要珍贵。

“长歌,等我从江南回来……” 他话未说完,己被她用指尖按住嘴唇。宁长歌将头轻轻靠在他胸口,发丝间的茉莉香混着药味,竟成了他最熟悉的安心气息:“别说那些。你瞧,孩子方才还在动呢。” 她捉过他的手,覆在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掌心忽然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春蚕食叶,又像细雨敲窗。叶落尘浑身僵住,只觉有股热流顺着脊柱窜上眼眶。他想起父亲临送他离开江南前攥着他的手,说 “咱们叶家的香火,就靠你了”;想起母亲总在佛堂前念叨 “真希望华儿,快快长大,早日让我抱到孙子”。如今掌心下这个小小的生命,竟真的在与他隔着血肉对话。

“那日太医说,许是个男孩。” 宁长歌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又隐隐发颤,“我想好了,若生个女儿,便叫她念雪,纪念我们初遇的那场雪;若是男孩……” 她忽然顿住,抬眼望向他,眼中映着摇曳的烛火,“若是男孩,就叫他承业,承叶家的基业,也承你我的夙愿。”

叶落尘喉间发紧,俯身将脸埋进她颈窝。她身上有淡淡的奶香,混着安神香,像团绵软的云将他裹住。

“答应我,平安回来。” 她的手指插进他发间,轻轻,“我们母子在莱阳等你回来!倘若你敢受伤,待我生完孩儿,便携三尺青锋,踏入江南,杀尽江南贼!此生我己负家国,既己将己许你,愿君万事以己为重,你是我们母子的天,我等你!”

这一刻,叶落尘没有言语,只是目光中含着一丝,他内心深处的柔软早己在这乱世之中被这三位佳人的作为所触动。

此刻,叶落尘将她搂得更紧,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腹中胎儿偶尔的胎动,忽觉这乱世纵然荆棘遍野,只要怀中抱着这样的温暖,便有了披荆斩棘的勇气。

案头的手炉渐冷,他却浑然不觉,只愿时光在此刻凝滞,让他能多守着这份珍贵的安宁片刻。

因为明日就要离开了,去江南!做他叶落尘该做的事情!江南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