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秃鹫的谄媚(下)

洛哈特攥着那沉甸甸的、散发着油墨和铜臭的钱袋,听着卡洛斯喋喋不休、毫无廉耻的谄媚话语。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讽刺如同冰火交织,在他死寂的内心中翻腾。

就在昨天,他还像阴沟里的老鼠被呵斥,尊严被践踏成泥,唯一的财产被弹入污泥。

而今天,仅仅因为那篇浸透了他血泪、屈辱和谎言的“驱魔实录”,这个翻倒巷最势利、最残忍的秃鹫,竟像哈巴狗一样匍匐在地,把大把沾着油墨的铜纳特塞到他手里,仿佛他是降临人间的神明。

这算什么?命运最恶毒的玩笑?还是深渊对他灵魂的又一次嘲弄?

左手腕上,那枚腕表的冰冷触感依旧清晰,紫黑色的裂纹在阁楼的阴影中,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卡洛斯还在唾沫横飞地表达着他的“敬意”和对“续作”的热切期盼。洛哈特却感觉那些话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油脂,油腻而遥远。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钱袋,粗糙的布面上,一个清晰的、沾着新鲜油墨的粗大指印格外醒目——那是卡洛斯塞给他时留下的肮脏印记。

他抬起头,看着卡洛斯那张因激动、贪婪和谄媚而扭曲变形的脸。洛哈特那因伤痛、饥饿和寒冷而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上,肌肉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调动起来。

嘴角,向上牵起。

脸颊的肌肉,微微提起。

一个标准的、曾经在无数签售会和采访中练习过千万次的、充满亲和力与自信的“绅士微笑”,如同面具般,精准地覆盖在他疲惫绝望的脸上。

“卡洛斯先生,”洛哈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嘶哑干涩,而是带着一种刻意调整过的、温和而略显虚弱的磁性,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和“疲惫”,“您太客气了。能帮到《诡秘奇闻》,是我的荣幸。”他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尽管牵动伤口带来剧痛,但面具纹丝不动。

卡洛斯被这突如其来的“绅士风度”弄得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谄媚笑容更盛,几乎要咧到耳根:“哎呀!您看您!这才是大家风范!虚怀若谷!佩服!佩服!”

洛哈特保持着那完美的微笑,继续说道:“稿费的事,按合同就好,我信得过您的信誉。至于后续的稿件…”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需要休养”的为难,“我的身体…确实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灵感…也需要沉淀。等身体好些,我们…再详谈?”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推脱。

卡洛斯察言观色,知道今天强求不得,连忙点头如捣蒜:“行!行!您说了算!身体要紧!灵感最重要!您好好休养!需要什么补品?药材?我这就让人去弄!”他殷勤地问。

“不必麻烦。”洛哈特微笑着,声音温和却疏离,他轻轻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钱袋,“这些…暂时够了。我自己能处理。不劳烦您了。”他的姿态优雅而坚定,带着一种落魄贵族最后的体面。

卡洛斯知道再献殷勤反而显得刻意,连忙再次点头哈腰:“好!好!您有需要随时吩咐!我随叫随到!报社那边还有一堆事,我先告退!您好好休息!”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出去,关门前还深深鞠了一躬,脸上堆满了近乎虔诚的谄媚笑容。木腿假肢的“咯吱”声,这次听起来带着点心满意足的节奏,渐渐消失在楼梯口。

沉重的木门关上,隔绝了卡洛斯令人作呕的谄媚气息。

阁楼内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窗外那因他而起的、扭曲的狂欢声浪隐隐传来。

洛哈特脸上那完美的、温和的绅士微笑,如同被按下了删除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片死寂般的冰冷。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手中那沉甸甸的钱袋,此刻仿佛有千斤重,散发着油墨的刺鼻和铜币的冰冷。

他低头看着钱袋上那个清晰的油墨指印,又看了看自己包扎着的手臂和大腿,最后目光落在左手腕那枚冰冷的腕表上。

活下来了。暂时!

但这活命的铜纳特,是用什么换来的?是地狱的恐怖经历,是尊严被彻底践踏成泥的屈辱,是卡洛斯口中那侮辱性的“尸体价”,更是…为腕表下一次冰冷倒计时支付的、沾满污秽的“入场券”。

他闭上眼,驱魔世界的噩梦碎片、卡洛斯前后两张脸的对比、还有腕表那无声的威胁,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残存的精神世界彻底淹没。

黑暗、冰冷、绝望、自我厌恶…无数负面的情绪如同粘稠的沥青,包裹着他的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在这无人的角落,他允许自己被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片刻。

但很快,求生的本能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这绝望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