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铜纳特与采购

他不能倒在这里。

他需要药!需要食物!需要处理伤口!这袋钱,是唯一的生机。

洛哈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黑暗情绪。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阁楼角落里一个破旧的木盆前。

盆底有一点浑浊的积水。

他仔细地、忍着伤口的疼痛,用这点脏水,尽可能清洗了脸上和手上最明显的污垢和血痂。他脱下那件破烂不堪、沾满血污泥污的袍子,从角落里翻出一件同样破旧、但相对干净些的备用长袍换上——虽然依旧寒酸,但至少不那么像刚从阴沟里爬出来。

他对着墙壁上一块模糊的、布满裂纹的镜子碎片,再次调动起脸上的肌肉。

嘴角上扬,勾勒出温和的弧度。

眼神调整,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历经风霜的坚毅。

肩膀微微打开,尽管挺首脊背会牵动伤口带来剧痛,但他强迫自己维持着一种落魄却不失体面的姿态。

镜子里的人,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垃圾堆里的绝望鬼魂,而是一个虽然遭遇挫折、衣衫略显寒酸,但依旧保持着风度和内在力量的“绅士”——吉德罗·洛哈特。

一个用谎言和表演构筑的虚假外壳。

他拿起那袋沉甸甸的钱币,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阁楼的门,走下了散发着霉味的楼梯,汇入了翻倒巷喧嚣而肮脏的人流。

街道上,关于“洛哈特驱魔”的议论声依旧不绝于耳。当有人无意中瞥见这个穿着相对整洁(在翻倒巷标准下)的苍白金发男人时,会投来好奇、探寻甚至是一丝敬畏的目光。

“看!是他吗?洛哈特?”

“有点像…报纸上那版画…”

“嘘…小声点!人家是真正跟恶魔干过架的…”

洛哈特目不斜视,脸上维持着那温和而略显疏离的绅士微笑,步伐稳定,尽管每一步大腿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径首走向翻倒巷一家相对“正规”些的魔药店——“苦艾与蟾蜍”。

推开店门,一股混杂着草药、干制动物器官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柜台后,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头发稀疏的老药剂师抬起头,看到洛哈特,眼神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认出了他,或者认出了报纸上的形象,脸上立刻堆起了比平时热情得多的笑容。

“哦!洛哈特先生!欢迎光临!真是稀客!快请进!”老药剂师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恭敬,“今天的《诡秘奇闻》…真是…真是惊世骇俗!您可真是…深藏不露啊!”他搓着手,眼睛却瞟向洛哈特手中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洛哈特脸上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微微颔首,声音温和而清晰:“您过誉了,普林格先生。职责所在罢了。”他走到柜台前,动作从容地将钱袋放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哗啦声。“我需要一些魔药。强力白鲜香精,要品质最好的。补血药剂,两剂。还有…镇痛安神药剂,一剂。另外,再给我一卷干净的绷带和消毒药水。”

老药剂师普林格的眼睛几乎粘在了钱袋上,听到洛哈特报出的清单,尤其是“品质最好的”,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洛哈特先生您放心,小店虽然不大,但货真价实!我这就给您拿最好的!”

他动作麻利地转身,在货架上翻找起来,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您这伤…是跟那恶魔搏斗留下的吧?啧啧…真是英雄啊!小店能为您服务,真是荣幸!这些药,算您个成本价!不!九折!必须九折!”

洛哈特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静静地看着普林格忙碌,手指却无意识地着钱袋上那个卡洛斯留下的油墨指印,内心一片冰冷。英雄?成本价?九折?多么讽刺。

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这袋“尸体价”换来的钱,没有外面那喧嚣的“名声”,这个老滑头绝不会多看他一眼,更不会打折。

很快,普林格将洛哈特需要的魔药和用品用一张相对干净的油纸包好,递了过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您的药,洛哈特先生!都是上等货!承惠,一共“三加隆十五西可”。”他报出了一个明显高于平时的价格,眼睛却期待地看着洛哈特。

洛哈特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没有察觉价格的虚高。他从容地打开钱袋,里面果然大部分是铜纳特,但也有几十枚银西可和几枚金加隆的边角料,卡洛斯倒是没完全用铜币糊弄。

他仔细地数出相应的钱币,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落魄贵族特有的、对金钱的淡然态度,将钱推到普林格面前。

“谢谢,普林格先生。”洛哈特温和地说,拿起包裹好的魔药。

“您太客气了!慢走!慢走!欢迎下次光临!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普林格点头哈腰地将洛哈特送到门口。

走出魔药店,洛哈特脸上的绅士微笑在踏入翻倒巷阴影的瞬间,再次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他抱着那包用“尸体价”换来的、沉甸甸的魔药和绷带,忍受着伤口持续的疼痛和街道上不时投来的目光,一步步走回他那如同墓穴般的阁楼。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他打开油纸包,看着里面晶莹的白鲜香精、深红的补血药剂和淡蓝色的镇痛药水。

他用沾着污泥和血污的手,拿起那瓶品质最好的白鲜香精。冰凉的瓶身在掌心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他脸上没有任何欣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黑暗包围的死寂。他用颤抖的手拧开瓶盖,将那带着清新草药气息的药膏,仔细地、沉默地涂抹在手臂和大腿狰狞的伤口上。

药膏带来清凉的镇痛感,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但这感觉,却无法温暖他内心那片被绝望和冰冷浸透的荒原。

他活下来了,用最肮脏的方式,换取了最卑微的喘息和这些续命的药物。

代价是他的尊严,是他灵魂的一部分,是下一次地狱之行的门票。

左手腕上,那枚腕表的裂纹,在阁楼唯一的、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咧开了一个无声的、嘲讽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