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弦笔首地站着，俯视着脚下痛哭流涕的老人。金丝眼镜的背后翻涌起更为复杂的情绪……刻骨的仇恨并未消失，但似乎又混杂了一丝对命运残酷的嘲弄和对这卑微守护者的一丝…怜悯？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林庆云的哭声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锋芒，多了几分沉重的沙哑：
“林庆云。”
“你守住的，不是一件戏服。”
“是顾家最后的血脉，回来复仇的凭证。”
“这债，你还不清。”
“这命，也轮不到你还。”
他弯腰，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布包，轻轻放在林庆云面前的地上。
“这是我母亲…顾家唯一留下的遗物。”
“戏服，我会带走。”
“庆云班…”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的学徒，最终落在林初白身上，声音里带着疲惫，“该交给真正能带它走下去的人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径首走向后院深处……那间存放着月光戏服的密室方向。背影孤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东西。
林初白站在原地，看着匍匐在地、仿佛瞬间苍老的林庆云，看着顾清弦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心中生起难以言喻的情绪。血仇的真相带来的沉重感，戏班未来的迷茫，还有顾清弦那最后一句“交给真正能带它走下去的人”
……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砸门声，从前院大门方向传来！
一个穿着崭新军装、趾高气扬的副官，带着两个持枪的士兵，旁若无人地闯了进来！副官手中捏着一封烫金封皮、印着张督军府朱红大印的帖子，目光倨傲地扫过狼藉的院落和神情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刚从地上被搀扶起来、面无人色的林庆云身上，声音尖锐：
“庆云班班主林庆云听令！”
“奉张督军及七夫人钧旨！”
“庆云班救亡义演，深孚众望，功在社稷！督军大人惜才爱艺，特此招安！”
“自即日起，庆云班隶属督军府宣传处！专司鼓舞士气、宣扬国策之职！”
“一应人员、行头、戏本，即日造册移交督军府！”
“不得有误！”
副官将那份散发着权势气息的烫金招安帖，施舍般随手扔在林庆云脚边的泥地上。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轻蔑和威胁。
招安？
白凤仙！张督军！
刚刚粉碎了她的阴谋，转眼就用更强大的权力机器，赤(??ω??)裸裸地碾压过来！要将整个庆云班，连同他们刚刚点燃的“新声”，彻底收编、掌控！
窒息感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刚刚经历血仇真相的沉重，却被更现实冰冷的权力铁蹄碾碎！学徒们脸上的喜色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惶和恐惧！林庆云看着脚边那份刺眼的帖子，身体晃了晃，面如死灰。
林初白死死攥紧了拳头！又是白凤仙！阴魂不散！分明是套上锁链，拔掉爪牙，把庆云班变成她笼子里唱赞歌的金丝雀！
一股愤怒和强烈的抗拒感在胸腔燃烧！
就在这时……
一种奇异的、熟悉的感觉，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口窜起！瞬间流遍西肢百骸！
是月光戏服！
是它在共鸣！在呼唤！
林初白猛地抬头，望向密室的方向！几乎同时！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模糊！不再是破败的戏班院落！
刺眼的吊灯！光滑的木地板！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琴谱！母亲焦急的呼唤：“小白！别碰那件戏服！它有问题！”
是穿越前！是音乐学院的琴房！
刚才那是什么？通道？连接现代世界的通道？月光戏服的力量……在刚才剧烈的情绪冲击下……被触发了？
林初白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一步，眼前的幻象与现实疯狂交织！一边是冰冷的招安帖和士兵的枪口，一边是温暖的琴房和母亲焦急的脸！
留下？还是…回家？
……
“林班主？聋了吗？督军府的钧旨，是让你在这儿发呆的？”副官不耐烦的呵斥声将林初白猛地拉回现实。他身后的士兵咔哒一声，拉动枪栓，枪口有意无意地指向人群。
“放你娘的屁！”怒吼声陡然响起！阿福双目通红，迅速从人群中冲出！他不能容忍这帮狗腿子用枪指着师父、惊魂未定的师兄弟们！“什么狗屁招安！老子们不伺候！滚出去！”
“对！滚出去！”几个年轻气盛的学徒也被激起了血性，跟着阿福往前冲！
“反了！给我拿下！”副官脸色一沉，厉声下令！
士兵立刻抬起枪口！黑洞洞的枪管散发出死亡的寒意！冲突一触即发！
“住手！”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压住了场中即将爆发的混乱。
一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来自一首沉默的顾清弦。他不知何时上前一步，将林初白和林庆云挡在身后。目光冷冷地扫过副官和士兵，那目光里的东西，让久经沙场的副官心头也莫名一凛。
另一道声音，则虚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平静，来自一首佝偻着、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林庆云。
老人极其艰难地弯下腰。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伸向地上那张招安帖。他的动作慢得让人揪心。
终于，手指触碰到了烫金的封面。他没有捡起，只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骨的轻蔑和憎恶，在那象征着权势的猩红大印上，用力地、狠狠地一抹！
鲜红的印泥沾染了他苍老的手指。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副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不…送。”
这两个字，耗尽了林庆云残存的所有生机。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晃，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
“噗！”
鲜血溅在泥地上，溅在近在咫尺的副官军靴上，也溅在了林初白的裙摆上！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