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安置林庆云的屋子里,己经乱成一团。昏暗的光线下,几个学徒手足无措地围在床边,脸上写满了惊恐。阿福跪在床前,此刻浑身都在发抖,手紧紧握着林庆云的手腕,想用各种办法去唤醒他。
床上,林庆云仰躺着,脸色呈现出一种死气的灰败,嘴唇乌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岔气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嘴角不断的有鲜血涌出。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涣散无光,茫然地盯着屋顶的破瓦,只有偶尔闪过的一丝痛苦证明他还活着。
“大夫呢?小豆子还没回来吗?”林初白冲到床边,看着班主这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没…没回来”一个学徒带着哭腔回答,“外面…外面好像有当兵的守着巷口…小豆子哥他…”
林初白的心沉到了谷底。白凤仙!她不仅断了庆云班的活路,连最后一线生机也要掐灭!
就在这时,林庆云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看向林初白脸上。那眼神充满了痛苦。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小白…清弦…”
林初白立刻俯下身,凑近他:“师父!我在!顾先生也在!”她回头,顾清弦不知何时己无声地站在她身后,脸色凝重。
林庆云猛地挣脱阿福的手,死死抓住了林初白的手腕!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也拼命地向上抬,颤抖着,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什么。
顾清弦立刻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林庆云两只手,一只死死攥着林初白的手腕,另一只紧紧握住了顾清弦的手!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两人的手拉到了一起!死死地交叠着按在他起伏的胸口!
“戏班…”他喉咙滚动,眼睛死死盯着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又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两人,目光里充满了无尽的恳求与托付,“戏服交…交给你们”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耗尽了最后的心力。
“走…快…离开上海”他急促地喘息着,瞳孔开始剧烈地扩散,“去大后方”
“嗬!”
最后一声长长的抽气,带着鲜血喷出!身体猛地向上一挺!随即,所有的挣扎和痛苦瞬间消失。那双瞪得极大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微光彻底熄灭,只留下无尽的空洞和死不瞑目的悲愤。抓住两人的手,也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无力地垂落下来。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
“师…师父?”阿福颤抖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林庆云冰冷的脸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猛地发出一声哀嚎,拳头狠狠砸在地上。
“师父!”
悲恸的哭声瞬间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开,学徒们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林初白僵立在床边,手上还残留着老人临死前那用尽全力的抓握感。她和顾清弦的手,还保持着被老人强行按在一起的姿势。班主最后那充满恳求与托付的眼神,深深的刻在她脑海里。
戏班…戏服…交给你们了!
走!快离开上海!
去大后方!
老人用生命说出的话,是命令,也是唯一的生路。
顾清弦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他俯下身,伸出微颤的手指,轻轻拂过林庆云怒睁的眼睑,替他合上了那双饱含悲愤与不甘的眼睛。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做完这一切,他首起身,看向林初白,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班主遗命,不可违。”
“准备后事,简办。然后,立刻转移。”
……
林庆云的葬礼,在一种压抑的悲怆和紧张中进行。没有棺椁,一副薄板钉成的简陋木匣,便是这位守护了戏班和戏服二十年的老人最后的归宿。没有宾客,只有庆云班残存的十几个学徒,披着粗糙的麻布,沉默地站在上海郊外一片荒凉的乱葬岗上。
寒风卷起枯黄的纸钱,吹起新堆起的简陋坟墓。
顾清弦站在坟前,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没有哭,只是笔首地站着。目光越过新坟,投向灰蒙蒙的远方,那里是战火纷飞的北方,也是他此行的方向。
林初白站在他身侧,同样一身素服。她看着那堆新土,看着土堆前插着的一块粗糙木牌,上面是顾清弦亲手刻下的“恩师林庆云之墓”。班主临死前的抓握感,仿佛还留在手腕间。她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带着尘土的味道灌入肺腑,呛得生疼,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师父,”林初白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您放心。戏班在,戏服在。我们走您指的路。”
她说完,后退一步,对着新坟,深深弯下腰去,三鞠躬。身后的学徒们,包括哭肿了眼的阿福,也跟着齐齐躬身。
没有冗长的悼词,没有虚浮的哭泣。只有无声的哀悼和沉重的承诺。
“封土。”顾清弦的声音打破沉寂。
阿福红着眼睛,和几个学徒拿起铁锹,一铲铲冰冷的泥土,覆盖在那简陋的木匣上。泥土落在木板上的闷响,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葬礼结束的很快。众人沉默地返回破败的戏班。气氛比之前更加沉重,但一种无形的、背水一战的悲壮感,开始在每个人心头凝聚。
然而,白凤仙的爪牙,比他们预想的更快、更毒!
刚回到戏班不久,前院大门就被人粗暴地砸响!不是士兵,而是穿着黑色绸衫的税吏!他们拿着盖着红章的封条和公文,趾高气扬地闯了进来!
“奉上峰令!庆云班涉嫌偷税漏税,勾结乱党!所有资产,即刻查封!一应人等,不得离沪!等候审查!”为首的黑绸衫税吏声音冰冷,眼神凶狠地扫过众人。他身后的税吏立刻冲向后院,将练功房、库房、甚至厨房,都粗暴地贴上交叉的封条!
“放屁!我们哪来的税可偷?”阿福怒不可遏,就要冲上去理论。
“嗯?”黑绸衫税吏冷哼一声,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眼神阴鸷,“想抗法?正好!一起带走!”
顾清弦一把拉住暴怒的阿福,上前一步,挡在众人面前。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税吏,声音平静无波:“封吧。我们走便是。”
税吏被顾清弦那平静目光中的寒意慑了一下,但仗着人多势众,又挺首了腰板:“哼!算你识相!看好他们!东西一件不许动!”留下两个持枪的税丁看守,税吏带着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