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霍君华(7)

霍君华停顿片刻,看了看少商和子晟脸上凝重的神情,才继续用一种带着嘲弄的口吻道:“可怪就怪在,那淳于氏入门不久便有孕了,接着又‘莫名其妙’地小产了。自那以后,十几年了,她肚子再无半点动静。无子……这可是犯了‘七出’之首的大忌!”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字字句句敲在人心坎上:“依着凌益那凉薄寡恩、视子嗣如命的性子,莫说十几年,便是三五年无所出,也早该休妻另娶,广纳姬妾开枝散叶了!他城阳侯府难道还缺愿意给他生儿子的女人?可偏偏……他对这无子又曾令他蒙羞的淳于氏,竟是‘情深义重’,十几年如一日,未曾动过休妻的念头,反而让她稳坐正室夫人的位置。”

程少商心中一动。

霍君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首刺问题核心:“更可笑的是,”她唇边那抹讽意更浓,“凌益他自己膝下荒凉,却总惦记着旁人的儿子。”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无伤,“三番五次,或威逼、或利诱、或打着‘认祖归宗’的孝道大旗,总想把我的子晟往回拉。他那城阳侯府是镶了金箔还是嵌了美玉?竟让他觉得子晟回去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忽然倾身向前,靠近程少商,那双曾经布满仇恨此刻却清醒得可怕的眼睛紧紧锁住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穿透力:“少商,你是个心思灵透的孩子。你告诉我,天底下……真有这般‘宽宏大度’、‘情深不渝’的郎婿?真有这般‘不计前嫌’、‘舐犊情深’的阿父?”她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寒意与洞察,“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淳于氏身上,凌益这反常的举动背后,必定藏着他们不敢见光的、更深的勾当!或许……那才是真正能勒死凌益脖颈的绞索!”

霍君华的话,如同在程少商和凌不疑心湖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骇浪。尤其是最后那句“真正能勒死凌益脖颈的绞索”,分量极重,充满了指向性与暗示。

程少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脊背,瞬间明白了霍君华的深意——淳于氏,绝非一个简单的继室或受害者,她身上很可能藏着凌益的另一重命门,或者是足以彻底扳倒凌益的关键证据!

凌不疑的眼神更是瞬间变得深不见底,如同酝酿着暴风雨的寒渊。母亲的话,与他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甚至更进一步地点明了方向。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霍君华看着他们二人骤然变幻的神色,知道自己话己点透。她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那洞悉一切的神情渐渐敛去,仿佛耗尽了力气,又带上了一丝疲态的茫然,端起那杯冷透的参茶,小口地抿着。方才那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仿佛只是她“疯癫”间隙偶然的清明呓语。

离开杏花别院时,程少商袖中多了那枚冰冷的拓本。凌不疑牵着她的手走过铺满落英的小径,忽然低声道:“方才阿母的话,你都听懂了?”

“听懂了,”程少商抬头看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坚定,“她让我们等,让我们藏起锋芒。”她晃了晃袖中物件,“还让我知道,你肩上扛着的不止是凌不疑的名字。”

凌不疑猛地停下脚步,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叹:“少商,抱歉让你卷入这些......”

“没有什么抱歉的,”程少商打断他,“从你向我提亲那日起,你的仇便是我的仇,你的家便是我的家。”她想起霍君华藏在疯癫下的冷静,想起她那句‘猎手要懂得蛰伏’,忽然觉得自己肩上也多了份沉甸甸的责任。

马车辚辚,碾过落英缤纷的小径,将杏花别院那方承载了太多血泪与隐忍的天地抛在身后。程少商依着车窗,最后回望一眼。烟霞般的杏白花海中,霍君华素白的身影倚窗而立,如同一柄收敛了所有锋芒、隐于锦缎的利刃。她不再是世人眼中那个需要怜悯照拂的疯妇,而是在滔天血仇与十五年蛰伏中淬炼出的谋局者,正用一场场无懈可击的伪装,在虎狼环伺的都城悄然编织着复仇的巨网。

程少商攥紧了袖中那枚冰凉的拓本,仿佛能感受到其上承载的沉重冤屈。她深吸一口气,胸腔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决心:从此刻起,她程少商,便是这张巨网中最坚韧的那根丝线,与凌不疑共担风雨,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