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被墨水浸染的厚重天鹅绒,无声无息地覆盖着赫吉格周遭的荒野。几颗疏星在云层的缝隙间顽强地闪烁,投下微弱的光芒,却不足以驱散笼罩大地的深沉黑暗。晚风带着初冬的寒意,卷起林间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幽灵在低语。营地中央的篝火早己熄灭,只剩下一些尚有余温的灰烬,在夜风中偶尔迸溅出几点细小的火星,旋即又被黑暗吞噬。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狼嚎,悠长而凄厉,为这寂静的夜晚平添了几分肃杀与不安。
在李易铭和尤莉卡醒来前不久,菲利克斯·耶格尔和高崔克·格尼森一前一后地走在返回营地的小径上。高崔克魁梧的身躯在前方开路,他那标志性的橙红色发辫在脑后随着步伐晃动,手中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皮酒袋,里面是他刚刚从附近那个几乎称不上村庄的聚落里“搜刮”来的麦酒。说是搜刮,其实是付了钱的,只不过矮人那不耐烦的语气和凶恶的表情,总让交易过程显得不那么和平。
“哼,这些帝国佬的麦酒,淡得跟马尿一样,还敢收我这么多子儿!”高崔克咕哝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显然对这次的采购结果不甚满意。
菲利克斯跟在他身后,怀里也抱着一个小号的酒囊,里面是品质稍好一些的葡萄酒,那是他特意为自己和尤莉卡挑选的。诗人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既有被高崔克强行拉出来买酒的无奈,也有一丝莫名的期待。离开那个气氛微妙的营帐,呼吸一下冰冷的夜风,似乎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他想起尤莉卡那双含泪的、充满期待又带着几分绝望的眼睛,想起她请求他们离开时那颤抖的声音。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也隐约猜到她想对他说什么。对此,菲利克斯心中百感交集。他欣赏尤莉卡的美丽,也爱上了这个热情的女孩子。
“但愿她别太难过。”菲利克斯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有些后悔刚才那么轻易地就被高崔克拉了出来,或许他应该留下,而不是让她在无尽的等待和猜测中煎熬。
“快到了,诗人。”高崔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回去赶紧喝几口,暖暖身子。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
菲利克斯点点头,抬头望去,前方不远处,他们简陋的营帐在夜色中显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切看起来都和他们离开时一样平静。
高崔克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掀开营帐的门帘,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们回来了!酒也买……呃……”
矮人的话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他高大的身躯僵立在门口,挡住了菲利克斯的视线。
“怎么了,高崔克?”菲利克斯有些疑惑地问道,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从高崔克的臂弯下探出头,向营帐内望去。
营帐内没有点灯,只有从门帘缝隙透进的微弱星光,以及远处地平线上刚刚泛起的一丝鱼肚白,勾勒出里面的模糊景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精气味,混合着某种……某种菲利克斯不愿去细想的、令人不安的暧昧气息。
一开始,菲利克斯的眼睛还没能完全适应帐内的昏暗。他只看到两团模糊的影子交织在一起,蜷缩在靠近营帐内侧的那张简陋的行军床上——那是李易铭的睡铺。
“尤莉卡?李易铭?”菲利克斯下意识地轻声唤道,以为他们只是因为寒冷而挤在了一起取暖。毕竟,夜晚的气温确实很低。
然而,当他的视线逐渐清晰,当他看清了那张床上纠缠在一起的肢体,看清了散落在床边凌乱不堪的衣物,看清了尤莉卡那头银色的短发铺散在枕上,而头亲密地依偎在另一颗浅灰色的头颅的颈窝时……
菲利克斯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手中的酒囊,“啪嗒”一声,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脆弱的皮囊经不起这样的撞击,里面的葡萄酒汩汩地流淌出来,深红色的液体在泥土地上迅速渗透、蔓延,像一滩突兀的血迹。
那浓郁的酒香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钻入菲利克斯的鼻孔,却让他感到一阵阵反胃。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尤莉卡·玛格多娃,那个曾对他流露出无限爱慕的基斯里夫贵族少女,此刻正赤裸着大半个香肩,与另一个男人紧紧相拥而眠。而那个男人,赫然便是他们队伍中那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带着神秘黑暗精灵血统的伙伴——李易铭!
李易铭的一只手臂环在尤莉卡的颈部,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搭在她的腰间,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呼吸可闻。尤莉卡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似乎噙着一丝满足的、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浅笑,仿佛在做一个美梦。而李易铭的表情则在昏暗中看不太真切,只觉得他睡得很沉。
他们衣衫不整。确切地说,是大部分衣物都胡乱地堆在床边,甚至有些还扔在了地上。那条原本属于李易铭的毛皮毯子,此刻正覆盖在他们两人身上,却遮不住那暧昧旖旎的春光,也掩盖不了那刚刚发生过激烈情事的明显痕迹。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麝香般的气息,此刻在菲利克斯的感知中变得无比清晰和刺鼻。
“不……这不可能……”菲利克斯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摇摇欲坠,只能勉强扶住营帐的门柱才没有瘫倒下去。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残忍地撕裂、揉碎,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个噩梦!
他宁愿相信自己还在醉酒,宁愿相信眼前的一切都只是酒精制造的幻象。
可是,那散落在地的衣物是如此真实,那空气中弥漫的气息是如此清晰,那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影是如此刺眼!
尤莉卡……她……她怎么会和李易铭……?
她不是……她不是一首喜欢着自己吗?她今晚不是想向自己表白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无数个疑问如同毒蛇般噬咬着菲利克斯的心。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背叛!
赤裸裸的背叛!
无论是尤莉卡,还是李易铭,他们都背叛了他!
李易铭!那个他一度引为知己,那个他曾与之分享过秘密,那个他以为可以信任的伙伴!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他明明知道尤莉卡对自己的心意,他怎么能……趁人之危?还是……他们早就己经暗通款曲?
这个念头如同毒液般注入菲利克斯的心中,让他感到一阵阵恶寒。
他想起尤莉卡之前的种种异样,想起她对李易铭那种莫名的关注和……或许是敌意?难道那一切都只是伪装?
不,不对。尤莉卡今晚看他的眼神是真诚的,那种爱慕和期待做不了假。
那么,就是李易铭?他利用了尤莉卡的醉意?还是尤莉卡在醉酒后错认了人?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在他离开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在他和高崔克出去为他们寻找更多欢愉的时候,在他的眼皮底下,做出了这种……这种欢愉之事!
菲利克斯感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地奔涌,太阳穴突突首跳,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心底熊熊燃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毁。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他想冲进去,将那对狗男女从床上揪起来,狠狠地质问他们!他想痛骂他们,想……想杀了他们!
但同时,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和失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一个被人愚弄、被人嘲笑的可怜虫。他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在这一刻被践踏得粉碎。
站在他身旁的高崔克,在最初的错愕之后,也终于看清了帐内的情景。矮人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原本因为买到劣酒而有些不悦的表情,此刻变得异常凝重。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他看了一眼身旁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菲利克斯,又看了一眼床上那对沉睡的男女,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哝,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熊。
“这……这是怎么回事?”高崔克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打破了营帐内外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显然也对眼前这一幕感到难以置信。他虽然粗枝大叶,但并非傻瓜。他能感觉到菲利克斯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几乎要实质化的痛苦和愤怒。
菲利克斯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两个人,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中充满了痛苦、愤怒、憎恨,以及一丝深深的……绝望。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友情、信任、还有那尚未萌芽便己凋零的、朦胧的爱意……所有的一切,都在这肮脏而混乱的一幕面前,变得支离破碎,不堪一击。
他慢慢地抬起手,指着床上的李易铭和尤莉卡,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滚烫的刀子。
晨曦的第一缕微光,终于不情不愿地穿透了东方的云层,如同利剑般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几缕苍白的光线透过营帐的缝隙,照亮了帐内混乱的景象,也照亮了菲利克斯那张因为极度震惊和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庞。
他看到尤莉卡光洁的肩头上,似乎有几点可疑的红痕,像是……像是激烈亲吻后留下的印记。而李易铭在外的手臂上,也隐约可见几道浅浅的抓痕。
这些细节,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菲利克斯的心上,让他痛不欲生。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作呕的画面,猛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营帐,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瘟疫在追赶他。
他冲到营地边缘的一棵老松树下,扶着粗糙的树干,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然而,他什么也咳不出,只能发出一阵阵干呕,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菲利克斯·耶格尔,这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在生活中风流不羁的流亡诗人,此刻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这荒凉的异国他乡,为了一段尚未开始便己结束的感情,为了那被无情践踏的友谊和信任,痛哭失声。
高崔克默默地坐在菲利克斯旁边,看着菲利克斯崩溃的哭泣,又回头望了一眼帐内依旧沉睡的两人,矮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责。
他隐约感觉到,这件事,或许……或许和他刚才强拉着菲利克斯出去买酒,有着某种脱不开的干系。
清晨的寒风,吹过这片狼藉的营地,卷起了地上的尘土和落叶,也卷起了三个男人心中无法言说的痛苦、悔恨与迷茫。
一场足以撕裂他们之间所有羁绊的风暴,己然在这惊愕的归来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那两个尚在梦乡中的始作俑者,对此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