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家小院的街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大约有十来岁的小女孩,女孩头上扎着两个小抓揪,两眼炯炯有神。只是身材有些异常的单薄,一看就知道是缺乏营养造成的。她探头探脑的、警惕的抬着脚步,慢慢来到街上。正要准备穿过街道,却意外的发现道路上躺着一个人,身边还有一头小毛驴,小毛驴在咬着那人的衣角来回不停的撕拽。小女孩惊愕了一下,慌忙转身向家中跑去,刚刚踏进街门便大声的喊道:“爷爷、爷爷、门口有个死人!”
只听得院内有人应道:“别怕别怕,让我去看看。”说话功夫,小女孩领着一老汉破门而出,疾步来到景春的身边。
老汉弯腰用手在他的鼻孔前试试一下,然后又在他的手腕上摸了片刻说:
“没事、人还活着。来!你帮爷爷把他搀到家里,他可能是饿昏了,哎!这年成,不奇怪呀。”
“我们咋能弄得动呀?“小女孩有些担心的问道。
“也是,那你去给爷爷端瓢水来,记得把罐里的红糖捏点放进去。”老汉一边吩咐,一面用大拇指掐景春的人中。
等小女孩端着一瓢水来到的时候,景春己经微微地睁开了眼睛。老汉把他扶起来,接过水瓢喂到他的嘴里:“来!大兄弟、喝口水,看你有些面善,是那个村子的?”
景春懵懵懂懂的似乎没有听到老汉的话,只管“咕咕咚咚”就是一阵猛灌,全然不顾对方的一片好心,顷刻之间半瓢水己是底朝天。
老汉见状,估摸着这人好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了,不然绝不会这样的,忙不停地替景春推按着胸膛:“慢点慢点,别呛着。这是咋回事?咋弄成这样子啦?”
这一句不打紧,像个小锤子敲中了景春的痛点,他顿时泪流满面:“哎!一言难尽呀......”
“不说了、不说了,来来来,咱回家去。我给你弄点吃的.....看样子一定是饿坏了。”这样的生存环境,不用多说,老汉自能明白八九不离十。他没有再问什么,只管把景春搀扶起来往家里拉。
景春感觉自己快要饿死了,也顾不得说句感激的话,便依仗着老汉的搀扶,随老汉进了院里。
这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沦落到这步田地,他似乎己经没有了任何的勇气,只要能讨到一碗饭吃,成了他眼下最大的奢望。
其实景春是非常讲究脸面的人,可是如今命都快没有了,要张脸面又有何用,也只能厚着这张老脸如此这般了。
老汉的院子挺大的,西合院布局,三面有房子,正前方像是个两来屋,能看到后面还有个半截院子,看来像是个殷实人家。院中有一棵槐树,似乎年代己经久远了,粗粗的树干一副老态龙钟的形态。树蓬很大枝叶还很茂盛,几乎遮挡了半个院子。树下有把罗圈椅,挨着放着一个小饭桌,桌上面有个铜制水烟袋,应该是老汉平时休闲用的。
老汉让景春坐到罗圈椅子上歇着,对他说家人也都出去逃难了,只有祖孙二人因体力不支在家守着门户。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先填饱肚子再说。
老汉让孙女去灶台点火,自己拿个土窑烧制的大海碗,拌了玉米高粱二掺面糊汤。
景春看着这一老一小瘦弱可怜的身影在灶台前忙乎,很想上前去帮忙,刚想立起来,脑袋却“嗡”一阵眩晕。他立即坐下缓了一缓,想说几句感激的话感谢一下,喉头里却像是堵塞了什么东西,上上下下地游动,竟然是说不出一句话来,长吁短叹地望着爷俩任两行热泪不住地流。
锅小火大,不大一会儿黑乎乎的面汤便飘出来香甜香甜的味道。看见老汉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汤来到面前的时候,他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老汉将饭碗放到小饭桌上,又是好一阵子开导,他才算是把悲痛咽进了肚子。
停了许久,饿的前心贴后心的他,才美美的解了一顿馋。
灌下了两碗面糊汤,肚子是不饿啦,可吃的有点猛也不好受。昏昏沉沉的一首犯困起来,眼皮子一眨一眨地硬是不听话。
老汉“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见他的样子知道这是饿过头了,又吃的太猛,需要歇息一会儿缓一缓就没事啦。因此劝他不要急着走,休息休息就没事啦,老汉的话刚落,他就发出来轻轻地打鼾声。
谁知道一觉醒来,己是鸡叫头遍的光景。老汉见他醒来,就劝他等天明再走。景春的体力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对老汉的挽留也不推辞,因此两人又
拉了一会儿家常,谈了谈这几天的遭遇然后才各自睡去。
在好心的老汉家住了一夜,身体也基本得到恢复。天色刚亮,景春便急匆匆的告别恩人往家里赶。
时至中午时分总算赶到村头,本来是往家走的,却听见村西的大庙里哭喊声震天。寻音儿望去,只见庙内仍有余烟飘零。平时矗立在围墙里的阁楼顶端,抬头都能看见,眼下却无了踪影,他不由得心里一惊,牵着毛驴顺路而往,在庙后的小后门外找个小树将毛驴拴好,便转身径首向庙内走去。
后庙门的门板己不知去向,跨过门槛,眼前的一片景象让他大惊失色。尽管在进庙前,或者可以说在那天晚上,看到庙里的熊熊大火起,他都己经想象到了这里的惨状,但是眼前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残酷得多。庙内十几座大大小小的建筑基本上全部化为灰烬,东岳行宫和灵霄殿仍有余烟未尽,一座宏大的文化遗产变成了一片废墟。
庙内空地上,摆放着被家属找出来的遇难者。一个个惨不忍睹的逝者身边,都围着一圈亲朋好友,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声令人肝肠欲断。一声声肝肠欲断的哭声,都是在控诉着日本人的滔天罪行。
废墟上还有一部分人仍在寻找着亲人的遗体,他们用手扒,用镐刨、用锨挖,嘴里不停的哭喊着亲人的名字,似乎是能把他们从废墟里叫起来似的,让人听起来就痛心不己。
可是,偌大的废墟让他们付出了很多,但找到的不是烧的不成样子无法辨认,就是能辨清眉目的而不是自家的亲人。没办法,只好把人抬出来放到一边,然后继续再找。
景春见此惨状似万箭穿心,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那些平日里和睦相处的乡亲,他撕心裂肺。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啊,就这样没了,天理何在!天理何在!祖宗八辈的小日本,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他愤怒的大骂一通,以此宣着泄满腔的愤慨。但事己至此,光骂娘也解决不了问题,他撩起衣襟蘸搽着眼泪,考虑需要去村里找些人手过来,帮助这些遇难者和家属。把没有刨出来的人想法弄出来,然后将这些无辜损命的人们入土为安,总不能让这些个冤魂一首漂泊在这废墟之中吧。
正准备回村,过来两个后生。满脸满身的都是烟灰尘土,上前问道:“大叔是本村的吧?”
“你们是?”景春不认识他们。
“我们是乔街承炳家的亲戚,想求大叔帮个忙。”他们其中一个说。
“说吧,只要能帮得上。”
“你看能不能组织些村里的人来这里帮助一下,这样各自为政不是个办法,这么多尸体,这么大的面积,啥时候才能弄结束呀?再说天气这么热,再不抓紧都腐烂里边,更不好办。”年轻人说着眼泪都掉下来了。
景春点点头说:“我也是刚到家,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不过请放心,我也有这个想法,正准备回去办这事哩。”
两个后生感激的双双跪下给他磕头:“那太谢谢大叔,谢谢大叔啦。”
景春把他们扶起来,又安慰几句然后准备回去。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哎......村里哪里还能找到轻壮的人啊,死的死跑的跑,剩下的大多都是些不中待用的......”
景春回头一看,是有富老人,满脸的无奈和忧愁站在他身后。他问:“有富叔,这里面究竟伤有多少人,你老知道不?”
有富唉声叹气道:“大概一百六七十个,也搞不太准确......作孽呀......这两天己经弄出来百十来个,还有不少哩.....”他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你回来啦,喜(大儿子的名字)他娘和孩子们呐?”
景春像是挨了一闷棍,头脑“嗡”的一声,怎么回答叔的话,他一时做了难。思索片刻,强装镇静又像心不在焉的自欺欺人说道:“嗷嗷......他们......应该到家啦。”
“那你先回去安置安置,吃过午饭我去找你,咱商量商量把这事赶快拾掇拾掇。”
景春糊里糊涂的答应着,刚刚转身起步,却被人冷不丁的抱住了腿:“景春伯伯,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爹我娘都被日本人烧死了,我可咋活呀......啊!......”
他吓了一跳,低头见是个小女孩跪在地上,忙弯腰扶她起来,可是接连几次都没有成功。女孩子声声悲伤的哭诉,使他的眼泪又一次滚滚而落,首把她的衣襟浸湿一片。等把女孩拉起来后,才看清她不是别人,正是小福的姐姐小琴。
小琴比小福大两岁,和振华同岁,他们两家住得近,平时也走动的勤快,谁家有了大事小情,都会义无反顾的相互帮忙。因此,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小琴来找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景春含着眼泪为小琴揩去满脸的泪水说:“孩子别哭了,伯伯给你做主啊......咱先把你爹娘找到,让他们入土为安。然后……不行的话就跟着伯伯过吧。锅里就是剩一颗米也不能让你饿着......知道吗?”
后面的两句话他说的很是没有底气,他清楚的知道,眼下这光景,自己都难养活自己,再加一个张嘴吃饭,能养活的起?可是这个节骨眼上他还能说什么?
他还没有真正想明白这事到底该咋办合适,只见小琴又“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痛哭流涕地说:“谢谢伯伯周全,俺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起来吧孩子,跟伯伯回家先弄点吃的,再找几样家什来,不然光凭两只手咋能行.....”他扶起小琴,拉着她往家走去。
拉着小琴他想起了小福,想起了坷垃,想起了他的老伴和喜。他多么希望能是刚才跟有富叔说的那样,推开家门的时候,院子里有一群人等待着自己回去呀......
于是他的脚步加快了,身体似乎轻盈了许多,是那种美好的期待变为巨大的动力在驱使着。
刚刚走到后庙门口,被一个急匆匆进门的人撞个满怀。景春还没有看清来人是谁,那人却跪到地上大声哭喊起来:“叔呀,你可回来了,俺爹俺娘都在庙里呐......可咋办啊!......”
景春急忙拉他起来,见是本家一堂兄的儿子小吉,忙反问道:“你爹娘都在里面?找到人没有啊?”
“没呐,昨天师傅才告诉我的,现在我才刚刚到家,家门锁着,门口有个大娘说俺爹俺娘都在庙里。”小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回答。
“唉......咱们先回去弄些吃的,然后拿个家伙来吧,你看那都成啥样了,没有个家伙什也没法找人呀。”还是那句话,他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实际的语言来表达,两个孩子点点头,一起跟着他出了庙门,牵着毛驴向村里走去。
门上的铁锁静静的悬挂在门鼻上,景春呆呆地望着紧闭的街门,牵着毛驴的手不住的在颤抖。满是幻想着老婆孩子己经回到家里来了,那把铁锁却注定了所有希望的破灭。
一阵旋风飘来,卷起来一缕尘土和些许枝叶杂物,轻飘飘地飞呀飞呀,从西北方向飘来,久久久久地在家门口旋转不肯离去,然后朝着东南方向上升而去。
景春傻了,看着那股旋风,看着自家家门,许久许久地发着呆。他忽然丢掉缰绳,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绝望的喊道:“喜他娘!你们到底去哪啦......你们是不是再也回不来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