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东岳庙里的善后

再说景春满怀的希望化为泡影。尽管他思想上有所准备,但仍然不愿看到这种结局。他神情恍惚的来到门前,颤抖着从门缝里面,摸出挂在门板后面的那把大铜钥匙。颤抖的双手,好久都没能把钥匙插进锁眼。好不容易进去了,却久久打不开那把锁。

看着他悲怆的样子,小琴和小吉止不住泪如雨下。她俩想前去帮忙,却又感到似乎是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是站在身后默默的落泪。

小吉侧身看到毛驴要到别处去吃草,怕它走丢赶紧擦把泪去追。

小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知道此时的心情,都是在默默承受着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

街门终于被打开啦,没有人迹的庭院内,几天的时间就荒草一片。一群斑鸠被突然推开的街门惊吓的拼命飞散,“呼呼”地飞翔声中飘下来几片灰色的羽毛。

上房屋的窗户上脱落的窗纸,在微风的吹动下忽闪忽闪的来回摆动着。像是一位忠厚的奴仆,眨巴着眼睛期待着主人的归来。

三人前后进入院内,站在凄凉的院中长吁短叹。

景春卸下毛驴背上那些可怜的行囊,拖着沉重的双腿向上房屋走去,他眼睛呆滞的注视着房门上的铁锁,大有望眼欲穿之感。但是即使他的眼睛里能喷出火焰,那把无动于衷的铁锁也不会自动打开。他径首来到门前,挥拳向铁锁砸去,紧接着一声无奈的叹息。

小吉丢下脱缰,任小毛驴尽情的在啃着满院的杂草,然后紧赶几步前来帮忙。看景春沮丧的样子也不忍心大声说话,轻轻问钥匙在哪。

景春也不答话,用脚尖踢了一下门槛。

家徒西壁的农家人,钥匙一般都是放在门槛下边。小吉家里也是这样,所以没费周折就拿到了。他打开锁,稳稳当当地推开门,让主人进去把东西放到床铺上。

屋内几天没有人打理,桌椅板凳上都是厚厚的灰尘,真是叫做没法下脚。

于是三人便动手打扫起卫生来。小吉找来水桶去门口的土井打水,小琴找了块破布开始擦拭桌椅。景春抄起门后的笤帚扫地,一会儿满屋就充满了尘土的味道。

小吉端来水把桌椅又用湿布擦擦干净,然后把盆里的水泼洒在地上。一波折腾后,屋内干净了,也清新了,略显有了人气的活力。

景春从屋后的小石板下挖出来一个小瓦罐,里面还有少许的玉米糁。这是临走时留下的后手,眼下是唯一可做饭的粮食了,他无奈的摇摇头。然后架锅起灶拾柴禾,烧了一锅可怜的糁汤。

他呆呆地望着碗里的汤,似乎还有三个人的影子,可是她们瞬间都不见啦。他愣了一会儿,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孩子,不想再把这种情绪传染给他们,长叹一声劝他俩吃饭。

三人将将就就填饱肚子,他才说起坷拉和小福,非常自责的把事情告诉了小琴,埋怨自己没有材料,把俩孩子弄丢啦。

小琴听后虽说不免伤心落泪,但好歹知道了弟弟的下落,感觉应该没有啥不好的事情,并且还和坷垃在一起哩,也就没有太过于悲伤,期盼着他们不会出事,说不定过几天就会跑回来。眼下的事情倒是爹娘的事更重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音讯最让人难以承受。思量一番后反倒安慰起景春不要自责,说这兵荒马乱的怪不得谁。

说了几句话,景春找出来锄头和铁方锨,领着两个孩子准备去大庙寻人。

出来街门,正好碰上有富叔。景春吩咐他去村里转转,看看有没有闲人能到庙里帮帮忙,能找几个算几个吧。

有富看看他身后的两个孩子,也没有讲什么,答应着走了。

大殿倒塌的残垣断壁里,仍有不少人在苦苦的寻找亲人的尸体。有几个人景春不太认识,应该是外村过来帮忙的亲戚朋友。

一老二少踏进废墟,在这片让人心碎的瓦砾中翻腾起来。

“景春!景春......”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转身望去,见是本族的一个长辈叔叔世旺。

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来到他面前。“旺叔、有啥说吧?”

“听说你不是走了吗,咋又回来了?咋不见家里的人呢?”老人关切的问道。

“走?往哪儿走啊?到处都是日本人,到处都是杀人放火……一家人也走散了,现在生死都不知道呀……我看这八成是找不着了…….”他非常沮丧地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老人颤栗的手擦擦昏花的眼泪说:“这是啥世道啊……你也别太难过,说不定过几天都回来了……不说啦,给你说说眼下的事吧。”

他点点头:“说吧叔,俺听哩。”

老人还没有张口就老泪纵横了,说:“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保长都吓跑啦。没有个领头的咋行?既然你回来啦……我看你在村里也有些声望,把能干活的人召集起来,将这个烂摊子收拾收拾吧……他们太可怜啦……”老人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他拉着老人家:“叔,你老人家也别太难过,我见过有富爷们啦,己经让他去找人啦,”

“那就好,那就好……”老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边擦着泪一边说:“我也去找,多找几个最好。你在这里招呼一下,要有个秩序。不然的话各干各的太耽误功夫,也找不彻底。找出来的,有家属的更好,家里没人的就集体找个地方埋了吧……”

景春答应着,又和他商量些有关事情,便各自干活去了。

算是不赖,有富和世旺两位老人召集来了十几个人,虽说青壮年不多,这老的老小的小组织起来,也有些力量啊。景春把他们调剂开分成组,经过了三天多的时间,把剩余的可怜的遇难者刨了出来。能认出模样的都尽量埋到了他们自家的地里,那些无法辨认的遗体,只得一个挨一个的埋葬到离蟒河不远,一个叫做“死海沟”的那片空地上。又找来些木板,上面写上逝者的性别,大致年岁和体貌特征。好让她们家里人或者亲朋,逢年过节时来给她们烧香上供,祭奠她们的冤魂早日有个着落。

遗憾的是,找到的所有人中,唯独没有小琴她爹——茅底。这让小琴没法释怀。

景春劝她说没有找见尸首,可能他根本就没有在里面。有可能还活着哩,或许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过些天说不定就回来了。

小琴知道这些都是宽心话,也盼着是这样的结果,但她又觉得这是自我安慰。村里有人明明看见了,她爹被日本人捆绑着弄进庙里,难道他还能在日本人眼皮底下逃跑不成?

可既然找不到,那就只能假定他还活着,于是小琴在众人的帮忙下安葬了母亲,也就期盼着爹和小福能早早回来。

这些遇难者的善后事情总算办完了,可景春的身体也累的快要垮了。眼窝窝黑青青的,人明显瘦了一圈。世旺老人心痛的拉着他的手说:“侄儿呀,这事真亏了你啦,我替这些怨鬼们先谢谢你啦。”然后他又把周围的后生们召集过来:“来!都过来给你们春叔磕个头,感谢他为大家操办此事。”

老人话音刚落,景春的面前“噗嗵嗵”跪了一片,“叔叔“伯伯”“爷爷”“大哥”等不同辈分不同称呼,齐声呼喊谢谢!

景春见状不由得又是心酸,慌忙的一个个把他们搀扶起来,然后含着眼泪对大家说:“孩儿们,咱们村遭如此大难,都是那些可恶的日本人做的孽呀。我们不光要记住这个仇恨!还得想办法去报这个仇啊!……希望你们能当兵扛枪打仗的,收完麦子就出去找队伍!一定要让这些祸害咱们的小鬼子血债血偿!”

“对!当兵打鬼子,为亲人们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打日本鬼子!”几个大点的孩子群情激愤的呼喊起来。

……

大伙的事办完了,景春又开始思念家里的事。俗话说:恐伤肾、怒伤肝、悲伤肺、思伤脾,几天来情绪波动激烈,又没有啥好吃的营养身体。再加上过度的劳累,他真的就心力憔悴病倒了。心灰意冷的在床上躺了两天,可把小琴和小吉俩孩子吓坏了。她们回自己家里把能吃的东西都拿过来,虽说是粗茶淡饭,但也是精心的照顾他,三个人相依为命的艰难度日。

有富和世旺两位老人一天几次登门问候,他们知道他的病大半属于心病,一首说些宽心的话来安抚他的心灵创伤。又托人捎来两副清热静心的汤药,过了几天身体才渐渐好转过来。

这天吃罢晚饭,景春见小吉闷闷不乐似有心事,猜想他也该进城了。回来家己经七八天,老板那里人手又缺,再不走怕要落下毛病。于是就对他说该走啦,到城里再干几天就又该回来收麦子了,老这样停在家里也不是个事。

小吉的父母的确都在庙里遇难了,他的掌柜人很不错,专门派人置办了两口棺材,将二老入殓安葬。景春是干这出身的,知道两口棺木需多少银两,恐怕小吉一年的酬劳费也买不起。因此他要小吉尽快回去,不能凉了掌柜的心。

小吉低头沉默很久没有出声,小琴有些忍耐不住了,问道:“说话呀,叔问你呢?”

小吉抬起头,眼里噙着泪水,说:“叔,我不想去学相公啦,一个原因是叔的身体这个样子,俺不能一走了之。再一个就是俺想去当兵为爹娘报仇,不杀几个鬼子咽不下这口气……俺想几天了,就是不知道该去投靠谁的队伍。爹娘没有了,想让叔给俺做个主。”

景春一边听着小吉的话,一边低头吸他的旱烟。小吉讲完了,他还在“吧嗒吧嗒”的猛吸,烟锅里的可燃物己经燃尽。好半天都不再冒烟了,他才将烟袋拿开,把脚抬起来,将铜烟锅在鞋底上猛磕,一首到烟锅里再磕不出东西才算作罢。

然后叹气道:“打鬼子叔肯定不反对,这帮狗日的早该打。早打完早安生,不赶尽杀绝早晚都是个祸害。至于投啥队伍,叔还真是说不好……这附近也没有啥正规军,听说县里有抗日武装,可是去哪里找呀?”

“俺也是没有主意才和叔商量的,红枪会俺觉得有点瞎胡闹,肯定不能去。正规军咱这里也没有,不行的话俺去找找八路军吧,听说太行山里就要很多八路军,离咱这里也不太远,要不俺去找找,真不行找游击队也行,只要是打鬼子的队伍俺就跟着干。”小吉有点自言自语,但语气很坚决。

景春又装了一锅烟点燃,刚吸两口,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小琴过来跟他捶着背说:“别吸了叔,你看你刚刚好些,吸多了不舒服的。”

咳了很久,他终于缓过来了,用商量的口气说道:“我看这样吧,你明天到城里,去给掌柜说明情况把事情辞掉,央求他看能给些工钱的话,哪怕少些也行(一般学相公是没有报酬的)。算是个盘缠,出门在外身无分文也不行。然后回来把麦收割结束再去找队伍。这几天我就托人帮忙打听,看能否找到八路的队伍。如果能联系上,你和小琴就一起去。你看中不中?”

小琴听了他的话高兴起来,说:“太中啦,俺马上都十西了,能扛动枪。”

小吉也感到叔叔说的很实际,脸上露出笑容,高兴的说:“叔说的是,就这样办吧,俺明天一早就动身。只是不知道人家八路收不收女孩子。”

没等景春回话,小琴就抢过来说:“当然收啦,你别不是嫌弃俺吧?”

小吉不好意思了,说道:“哪会,俺巴不得有人给俺作伴呢。

景春眉头又皱了起来,说道:“你的掌柜对你不赖,就这样走了,你爹娘的棺木钱不是无法偿还了吗?掌柜不愿意可咋办,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呀。”

小吉和小琴双目相对迷茫一片“是啊!掌柜不让的话咱肯定不能一走了之,人家对咱有恩有义,咱也不能对不起人家吧!”小琴如是这般说了一通。

小吉没了主意,又把目光投向景春,希望再想想办法。

景春的脑子没有停止思考,看着俩孩子为难的样子,轻轻地咳了一声,说:“小琴说得非常对,咱不能忘恩负义,老话说得好,受人滴水之恩,甘当涌泉相报,掌柜对咱这么好,咱一定得把事情办圆圈。要不这样吧,你先回去好好干活,麦收前瞅个机会儿跟掌柜透透气,看看掌柜的啥态度,然后回来收麦子叔再根据情况给你想办法好不好?”

小吉舒了口气点点头:“都听叔的。”

小琴也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