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田间设席留官影
晨雾未散透时，村口大槐树下己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吱呀声。
顾穗正将最后一笼艾草糍粑码进竹屉，竹篾缝隙里飘出的甜香裹着草木清气，撞进她沾了糯米粉的鼻尖。
她踮脚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听见小宝在院外喊："顾姐姐！官轿停在晒谷场啦！周大哥正迎过去呢！"
竹屉"咔嗒"一声落稳在条案上，顾穗低头理了理蓝布围裙的褶皱——这是李嫂连夜帮她改的，下摆特意收窄了寸许，方便她在灶前走动。
她伸手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小布包，里面装着抄好的二十西节气食单，边角被手指得发毛，那是她这半月来每天夜里在油灯下誊写的成果。
"穗儿！"周砚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惯常的清润，"农司的张大人到了，说先看田，再尝菜。"
顾穗抬头，正见他站在篱笆外。
青布首裰的下摆沾了些新泥，显然是刚从田里赶来，发冠却端端正正，连一缕碎发都没乱。
他冲她眨了眨眼，目光扫过她腰间的布包，嘴角微微扬起——那是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别慌，都在计划里。
顾穗回以一笑，转身对灶屋帮忙的李嫂道："李姐，麻烦看顾着锅，荠菜馄饨的汤要文火煨。"又摸了摸小宝的脑袋，"你带张大人的文书去灶屋，让他们记记火候时辰。"
待她绕过晒谷场往田埂走时，正见周砚站在新翻的田垄前，手里捏着株刚拔起的马铃薯。
农官张大人五十来岁，青衫外罩着半旧的酱色官服，正弯腰盯着周砚掌心的块茎，眉毛微挑："这比寻常马铃薯大了近半？"
"回大人，"周砚将马铃薯轻轻放回土坑，指尖沾了泥也不在意，"小的试了轮作套种，前茬种了苜蓿固氮，又用厨余堆的肥——您瞧这土，松得能攥出水。"
他蹲下身扒开土，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小薯块，"清明前能收头茬，赶在青黄不接时上市，能多换两斗米。"
张大人伸手摸了摸的泥土，转头对随行的文书道："记下来，轮作套种结合堆肥法，可推广。"文书忙不迭点头，毛笔在纸页上沙沙作响。
顾穗站在田埂边，听着周砚的讲解，心里像揣了只扑棱的雀儿。
她记得半月前的深夜，周砚举着油灯在田边画图纸，墨迹被夜露晕开，他却笑着说："穗儿，咱们得让张大人看见，青溪村的地，能长出金苗苗来。"
"顾娘子？"张大人突然抬眼，"周秀才说你备了清明宴，可方便一观？"
顾穗忙福了福身，腕间银镯轻响："本是想等大人看完田再请，灶上的菜都煨着热呢。"她引着众人往院走，路过菜畦时弯腰摘了把香椿，"这是今早新掐的，嫩得能掐出水，拌豆腐最是爽口。"
灶屋里早己摆开矮桌，李嫂正掀开荠菜馄饨的锅盖，白汽裹着鲜香"轰"地涌出来。
顾穗一一介绍："艾草糍粑用的是后山野艾，加了蜂糖暖胃；香椿拌豆腐要选石膏点的嫩豆腐，香椿用滚水焯过去涩；荠菜馄饨的汤是老母鸡熬的，配了枸杞养肝......"
张大人夹起个艾草糍粑，咬开时糯米粘在牙上，他眯眼笑："甜而不腻，比县里福来楼的点心强。"又舀了勺清明养肝粥，米油在碗里晃出琥珀色的光，"这粥火候拿捏得妙，米粒开花却不烂，方才周秀才说你们教村民熬粥，原是真能养生？"
"回大人，"顾穗摸出腰间的布包，将抄好的食单递上，"小女把每道节气菜的做法、功效都写了，村头老槐树下的木牌也抄了一份，谁想学都能看。"
张大人翻着食单，抬头时目光温和了些："周秀才的《青溪农事录》我也看了，从选种到驱虫写得清楚明白。"他转向周砚，"你这书生，倒比许多庄稼把式更懂田。"
周砚耳尖微红，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大人谬赞，这是小的整理的农书副本，一份存村学，一份给邻里，还有一份请大人带回去。"
众人正笑着，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老吴佝偻着背跨进门槛，手里攥着本旧书，指节因用力泛白："大人！周某私藏农书，按例该......"
"吴叔！"小宝急得喊出声，被李嫂一把拽到身后。
顾穗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目光却落在周砚脸上——他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还往老吴脚边扫了一眼。
周砚从蓝布包里取出三册装订齐整的书，轻轻放在桌上："小侄早料到叔伯们记挂这事儿，上月便誊了三份。"他翻开其中一本，扉页上赫然写着"赠吴伯"，"村学那份在王夫子那儿，县衙备案的昨日己托人送去。"
张大人扫了眼老吴手里的旧书，又看了看桌上的副本，皱眉道："农书本就该传习，你说的'私藏'从何而来？"
老吴的手哆嗦起来，旧书"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额角的汗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深灰色的圆斑。
顾穗转身从灶上舀了碗甜羹，青瓷碗底垫着片新摘的芭蕉叶："吴叔，这是春分甜羹，用的是去年存的枇杷蜜，您尝尝？"
老吴抬头时，眼眶红得像浸了水。
他伸手接碗，指尖碰倒了周砚的茶盏，茶水溅在"赠吴伯"的扉页上，晕开团浅黄的渍。
顾穗忙抽了帕子去擦，周砚却按住她的手，轻声道："旧了才亲。"
日头爬上东墙时，官轿终于起行。
顾穗站在院门口，看张大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青石板路上，怀里还揣着张大人临走时塞的纸条——"明日差人来量田，报个模范村的名额"。
她转头去找周砚，却见他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望着老吴佝偻的背影。
老吴没回自家院子，反而沿着田埂往村外走，脚步慢得像踩在棉花上。
周砚摸了摸袖中那方被茶水浸过的帕子，对顾穗道："穗儿，灶上的甜羹可还有？"
顾穗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晨风吹起老吴的衣角，像片被吹皱的云。
她笑着点头，伸手将他发间沾的草屑拂去："有，还温在砂锅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