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锅边揭旧账断恩怨
他望着老吴越走越远的身影，喉结动了动：“老吴叔今日在张大人面前那副模样，不像是装的。”他顿了顿，指节轻轻叩了叩腰间挂的铜钥匙，“去把他请回来吧，有些账，该清一清了。”
顾穗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晨风吹得老吴的灰布衫猎猎作响，像片被风揉皱的云。
周砚脚步沉稳地走向田埂，离老吴还有三步远时停住，声音放得温和：“吴叔。”
老吴浑身一震，像是被雷劈了似的，转身时草帽险些滑落。
他盯着周砚，嘴唇动了动，半天才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小砚啊。”
“天儿热了，回屋喝碗茶吧。”周砚伸手虚扶，“我和穗儿有些话，想跟您好好说说。”
老吴的目光在周砚脸上逡巡片刻，最终像泄了气的皮袋似的，跟着进了院子。
顾穗早把堂屋的竹帘卷得老高，穿堂风裹着灶间飘来的药香钻进来。
老吴刚跨进门槛，就见八仙桌上整整齐齐码着一叠毛边纸，最上面那张赫然画着他家的田垄图，旁边用小楷写着：“西月初三夜，吴家长子踩坏顾氏菜畦，损毁青瓜苗七株。”
“这、这是——”老吴的手指刚碰到纸角，就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
周砚拉过条长凳让他坐，自己则坐在对面：“去年秋播时您说我占了您家半垄地，我量了三次田契；今春您说我私藏农书，我誊了西份副本。”
他翻开最底下的那叠纸，每一页都画着工整的表格，“可您家大儿媳往我菜畦泼粪那次，二小子夜里翻我院墙偷农书那次，三孙子用弹弓打我家下蛋的母鸡那次……”他指尖划过纸上的日期，“我没跟您闹，没报官，只当是村邻间的小磕绊。”
老吴的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那、那都是孩子们不懂事——”
“可您知情。”周砚打断他，声音依旧温和，“三孙子打母鸡那天，您蹲在院门口抽旱烟；二小子翻院墙那晚，您的鞋印还留在我家篱笆根。”他指了指纸上的鞋印拓本，“我让人去县里找鞋匠比对过，和您常穿的那双黑布鞋底纹一模一样。”
老吴的嘴张了张，最终像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似的，瘫在长凳上。
他望着桌上的纸，喉结滚动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吴叔，喝口汤吧。”顾穗端着青瓷碗从灶间出来，碗里浮着几片薄荷叶，汤色清亮，“立夏喝这个醒神，您最近总说头晕，我特意加了枸杞。”
老吴抬头时，眼眶又红了。
他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忽然想起上个月大儿媳拉着他来问这汤的做法——当时顾穗正蹲在菜畦边摘空心菜，听了就笑着说：“等入夏了我熬一锅，给婶子送一碗。”
他低头喝了半口，薄荷的清凉从舌尖漫开，混着枸杞的甜，竟比想象中还顺口。
“我们不是不计前嫌。”顾穗在他对面坐下，伸手翻开桌上那本《节气食谱》，“是想着，您要是真学会了种粮种菜的本事，学会了做这些能治病的汤羹，又何必总盯着别人家的地？”
她指着食谱上“立夏醒神汤”那页，“您大儿媳上次问我做法，我没藏私；您二小子偷农书，我让阿砚多誊了份给他；就连三孙子打母鸡——”
她抿了抿嘴，“我后来送了他两只小鸡崽，让他学着养。”
老吴的手猛地一颤，碗里的汤晃出几滴，溅在《节气食谱》上。
他慌忙掏帕子去擦，却见顾穗己经笑着拿过帕子：“没关系，旧了才亲。”
周砚从袖中摸出张新写的纸，推到他面前：“我打算在村东头的老祠堂办农学堂，教选种、育苗、轮作，也教顾穗的节气食谱。”
他指了指纸上方的“农学堂章程”几个字，“您若愿意当众认个错，我请您当副堂长——您种了三十年地，有些经验，年轻人该学。”
堂屋里静得能听见梁上燕子的呢喃。
老吴盯着那张纸，喉结动了又动，突然“咚”地跪了下去：“是我错了！”他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让顾穗惊得站起，“我眼馋你们日子过好了，怕自家娃比不过，就犯了糊涂……”
“吴叔！”院外突然传来小宝的喊叫声。
顾穗掀开门帘，就见小宝扒着篱笆，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刚才路过，听见吴叔认错啦！”
话音未落，篱笆外的脚步声密集起来。
王铁匠扛着锄头，李婶拎着菜篮，三五个村民围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地往堂屋里看。
老吴抹了把脸，扶着长凳站起来。
他走到院门口，朝着围过来的村民拱了拱手：“我老吴从前糊涂，净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周小先生和顾小娘子不计较，还拉我一把……”
他声音发颤，“从今日起，我跟着他们办农学堂，把本事都教给大伙儿！”
人群里响起抽鼻子的声音。
李婶抹着眼泪说：“老吴头这把年纪能低头，不容易啊！”
王铁匠拍了拍他的背：“知错能改，咱还是好乡亲！”
顾穗望着围拢的人群，转头看向周砚。
他站在堂屋门口，阳光穿过竹帘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金斑，眼底的温和比春溪里的水还软。
她知道，那些在田埂上被踩坏的菜苗，在深夜里被翻过的书堆，在风里飘了太久的怨怼，终于都要随着这碗醒神汤，随着老吴的一声“错了”，彻底散了。
日头移到头顶时，村民们陆陆续续散去。
周砚蹲在院角整理农书，顾穗蹲在他旁边，把晒干的薄荷叶收进陶罐。
远处传来小宝的喊声：“周先生！王夫子说他要给农学堂捐课桌！”
周砚抬头望向村东头的老祠堂，那里的青瓦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他伸手碰了碰顾穗的手背，轻声道：“明日开始，得去量祠堂的地了。”
顾穗笑着把最后一片薄荷叶放进罐里，盖紧木塞时，闻见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菜香——是哪家的灶上，开始熬立夏的醒神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