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姹合上那本扉页被墨汁浸透、封皮沾着泥脚印和半片褪色绢花的《桥南常用三千字》。“人”字己模糊难辨,像被刻意抹去的印记。昏黄油灯下,她的影子在土墙上剧烈晃动,宛如困兽。灯芯“啪”地爆出一朵灯花,惊得她指尖微颤。
“知识改变命运。”
孤儿院砖墙上刻下的信念,曾是她指尖渗血也要抓住的光。可在这里,“知识”本身就被烙上了性别的烙印。男童案头的《千字文》藏着青云梯,女娃偷传的《闺训》却连“天地”二字都要避讳。
她猛地将书丢进火盆。纸页蜷曲,化作灰烬,一页未燃尽的残片扭曲成一个叩首般的“女”字。火光映亮她眼底的决绝。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低语。窗外蟋蟀声骤停,仿佛预知了这决定将掀起的波澜。
**“魏兄!”** 陆姹敲开魏家院门,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意,递上一个布包,“上次叨扰,听你说缺方好砚台,昨日机缘巧合得了此物,特来请你品鉴品鉴。”
魏秀才眼睛一亮,接过布包。一方质地上乘的端砚露了出来。他爱不释手地着温润的石纹,喉结滚动,贪婪之色一闪而过:“哎呀,陆兄太客气了!如此厚礼,魏某受之有愧啊!”
“宝剑赠英雄,名砚配才子。”陆姹拱手,姿态谦恭,“能入魏兄法眼,这砚台才算物尽其用。”
魏秀才小心地将砚台置于书案,心情大好,带着一丝戏谑看向陆姹:“陆先生今日怎么突然有雅兴来访?总不会指望桥南村那泥腿子学堂,能压过老朽这书香门第吧?”他捻着胡须,茶沫沾在须尖。
陆姹袖中的手捏紧了帕子,故意露出袖口沾染的墨渍,更显迂腐:“魏兄说笑了!在下不过读过几本杂书,做过几年账房糊口,哪有那等真才实学去搏功名?咱这方圆百里,谁不知唯有魏兄是正经的读书种子?”她顿了顿,话锋诚恳一转:“实不相瞒,学子们求知若渴,常问及科举之事。我若一问三不知,岂不误人子弟?若能将魏兄的指点转述一二,必能让孩子们心服口服,更添向学之心。还请魏兄不吝赐教,讲讲这功名正途。”
一番话捧得魏秀才颇为受用。他矜持地清了清嗓子,显出几分郑重:“咳,陆兄言重了。魏某不过区区一介秀才。然则,为学子解惑,亦是吾辈之责。我朝科举,大体分三类:常举、制举与武举。”
他坐首身体,如数家珍:“常举,乃常年开设之正途,科目繁多,是科举主干,如秀才、明经、进士等。所考皆是架上这些—”他抬手示意靠墙书架,《易》、《书》、《诗》、《三礼》、《春秋三传》、《论》、《孝》、《尔雅》、《孟子》……沉甸甸的儒家典籍列阵森严。“制举,乃天子特诏设科取士,时间不定,科目灵活,全凭圣意,早年口试,近闻亦有笔答。武举则为选将才勇夫之途,重在弓马。”
“原来如此。”陆姹专注点头,“常举是学子正途。那具体考些什么?魏兄当年蟾宫折桂(指考中秀才),所习经典又是哪些?”她目光扫过那些厚重的典籍,心知肚明——这些书,连同被族长锁在祠堂里的《策论》,对村中女孩而言,如同天堑。去年那偷看兄长课本的姑娘,在雪地里跪了一宿后,右手便再也握不住笔了。
“常举考《春秋左传》,制举全凭天子一句话。”魏秀才语带傲然,随即嗤笑一声,胡须上的茶沫抖落,“至于女子……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窗外老母鸡适时地“咯咯”叫起,似在附和。
陆姹指尖发凉,碗中茶梗竖立又沉下。她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若女子不嫁人,能否靠手艺谋生?”
魏秀才像听到了天方夜谭:“女人能有什么手艺?不就是绣绣花、做做针线活吗?”话音未落,他猛地顿住——陆姹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金线绣着繁复的几何纹样,针脚细密如织,角落里赫然藏着一个“叁”字,正是《九章算术》中的田亩计数符号!魏秀才的眼睛瞬间瞪圆,胡须翘如猫尾。他当然识货,这种绣法,在州府布庄能多卖出三成价钱!
晨光熹微,陆姹的笔尖在教案上用力写下新的目标,墨迹几乎划破纸背:
立足时代,务实求进。
男学生:精研科举典籍,兼习实用算术、经商之道。明日就让刘一根算粮仓容积——他爹是里正,正为此发愁。要让“之乎者也”里掺进盐价米价。“君子喻于义”?不,先要他们明白“君子喻于利”,识字是为了活命,不是炫耀。袖子里藏算筹也无妨。
女学生: 明修《女戒》,暗度珠算、记账、刺绣几何。王宝珠的缠枝纹总被压价?改成对称的菱纹……她拆下几粒算盘珠子,串成绣绷上的定位珠。
立德树人,塑造品格。
尊严课: 当王宝珠的衣领又被扯破时,陆姹让她站上讲台。炭笔在木板上画出清晰的人体轮廓。“记住,”陆姹的声音斩钉截铁,笔尖停驻心口位置,“任何时候,护住这里——不是羞耻,是尊严。”台下,一个女娃猛地捂住嘴,滚烫的泪砸在鞋面的补丁上。
身心康健,全面发展。
生存课:刘一根打盹时,陆姹突然发问:“假设你是粮商,三石米换五匹布,每石赚二十文,怎么算不吃亏?”男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手指在桌下飞快地掰算——原来识字,真能换来铜板。
三天后,村长推开教室的门,愣住了。
男孩子们摇头晃脑地背着《论语》,声调却不再高亢——袖管里,新削的竹算筹隐约可见。女孩子们低头刺绣,素帕上跃动的并非花鸟,而是“天地玄黄”。一个胆大的,甚至绣了半句“宇宙洪荒”,只是“宙”字少了一横,像条倔强爬行的蜈蚣。
陆姹立于其间,宛如一座沉默的桥,横跨在两条被时代洪流冲刷出的深壑之上。她手中的戒尺,尺身刻满细密的刻度——晨间量布,午后教算,打手板时,亦不忘教人认那“分寸”二字。
她知道,真正的改革,如春芽顶石,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
今天,砚台安稳地躺在案头,无人投掷。窗台上晾晒的几方绣着数字的帕子,在日光下宛如晾晒的奇异药材。
李栓子破天荒地,把兜里的糖块分给了哭鼻子的小女娃。糖块化在脏兮兮的小手里,黏糊糊的,那女娃却舔得无比认真,像在品尝琼浆玉露。
而她夹在《女戒》书页里的珠算题,正被女孩们当作神秘的“通关密语”,在针线篮底悄悄传递。一方帕子上,歪歪扭扭却针针用力的“五七三十五”,宛如冻土下,第一株奋力顶出的嫩芽。
窗外,碎石缝里,一株不知名的野草正舒展着昨夜被踩踏过的叶片。叶尖,一滴晨露将阳光折射,碎成七彩。
陆姹提笔,在教案末尾,于那些务实的条目旁,轻轻添上一行小字:
“教化之道,非剪其枝桠,乃醒其深埋之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