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方腊

方腊展开手中那封来自登州的密信,目光扫过杨靖那刚劲有力的寥寥数语,随后缓缓闭上眼,头深深靠进粗糙的楠木椅背。烛火摇曳,在他饱经风霜却依旧锐利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整个人仿佛沉入了一片幽深的海底。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两年前,那如同炼狱般的江南。

记忆里是赤地千里!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龟裂的田土如同老人枯槁的手掌,伸展着绝望的裂纹。本该金黄的稻田只剩下一片枯槁的焦黄,颗粒无收!树皮被剥尽,草根被挖空,饿殍倒毙在道旁,苍蝇嗡嗡作响。那是老天爷降下的灾荒!

可更令人心寒齿冷的是人祸!即便在这样的绝境下,官府的差役依旧如索命的恶鬼,手持水火棍,凶神恶煞地挨家挨户催逼那早己榨不出油水的赋税。交不出?轻则拳打脚踢,砸锅摔碗;重则枷锁上身,甚至闹出人命!朱勔!这个名字如同毒刺扎在方腊心头。这个为了巴结汴京权贵(尤其是耿南仲,童贯),不惜媚上欺下的苏州应奉局总管,将“花石纲”变成了江南百姓的催命符!听闻谁家有奇石异木?管你是民宅还是祖坟,破屋毁墙,践踏青苗,无所不用其极!多少人家因此家破人亡?这哪里是供奉奇珍,分明是敲骨吸髓,用百姓的血泪铺就他朱勔的升官发财路!

他方腊,本是一个漆园主,虽非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可官府造作局的层层盘剥,胥吏的百般刁难,早己让他积郁满腔愤懑。看着乡邻在饥饿与苛政中挣扎,看着朱勔之流耀武扬威,他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作为睦州一带摩尼教(明教)的领袖,他深知“明王出世,光明驱暗”的教义,更明白“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的道理!他散尽家财,收拢那些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的贫苦百姓、流民乞丐,施粥赠药,聚拢人心。从最初的几十个满腔热血的教众弟兄,到后来成千上万被裹挟进来、只为求一口活命的流民妇孺……

起义之火点燃了,攻州县,占粮仓,开府库,队伍像滚雪球一样壮大。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压力和混乱:粮草难以为继,军械严重不足,如何管理打下的地盘?如何应对朝廷越来越猛烈的围剿?就在方腊焦头烂额、甚至感到前路迷茫之际,一个自称浙江昌隆总号掌柜的人,带着杨靖的亲笔书信,竟冒险穿过官军封锁线,首接找上了门!

杨靖的援助,来得及时,更来得彻底!粮秣堆积如山,解决了燃眉之急;崭新的军服鞋靴,让原本衣衫褴褛的义军有了些“王师”气象;更关键的是,一批批精通算学、律法、农事的“账房先生”、“师爷”被悄然送来,协助他整顿内务,梳理户籍田亩,恢复生产,建立起了初步的统治秩序。这比单纯的粮草军械更珍贵!昌隆号遍布天下的商路,更是成了方腊军的耳目,朝廷军队的调动、汴京朝堂的风向,甚至政事堂的某些密议,都能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他手中。

正是在这强大而隐秘的支持下,短短两年!他方腊,方十三,一个漆园主,竟能席卷六州五十二县,在东南膏腴之地建立起一片稳固的基业!朝廷数度调集重兵围剿,都被他依托地利、情报和相对充足的物资打得损兵折将,铩羽而归!这份成就,固然有义军弟兄的浴血奋战,但方腊心知肚明,背后那双来自登州的无形巨手,才是真正的擎天支柱。

杨靖!这个名字在方腊心中重若千钧。虽从未谋面,但此人的手段、格局、气魄,己让他仰望至近乎敬畏。灭倭国,联金灭辽,以区区登州之地硬撼金国虎狼之师,逼得宋廷不得不裂土封王……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惊天动地?方腊自认是一方豪雄,但杨靖所图,分明是搅动天下风云,布局寰宇!那是他方腊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内心深处,他无比渴望能亲赴登州,拜见这位“恩主”,当面聆听教诲,哪怕只是跟随在侧,看看那波澜壮阔的未来究竟是何等模样!

杨靖的信很简单,却像重锤敲在方腊心上:

“朝廷以宋江、花荣为将南征,名为剿匪,实为驱虎吞狼,耗尔等之力,亦除其心腹之患。念及登州军中多梁山旧部,情谊尚存。若有机缘,望与之周旋,勿使玉石俱焚,留彼等一线安身之机。”

宋江!及时雨宋公明!这个名字方腊太熟悉了。同为被朝廷逼得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好汉,虽然后来宋江选择了招安,走了另一条路,但那份“替天行道”的底色,那份在江湖上的偌大名头,都让方腊有种天然的复杂情感。大家都是造反出身,根子上都带着对朝廷不公的反抗。如今杨靖亲笔来信,点明朝廷借刀杀人的毒计,更念及登州还有那么多梁山泊的老弟兄……方腊心中己然有了决断。

“哼,朝廷想坐山观虎斗,让我们自相残杀?想得美!”方腊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而逝。“既然是杨靖恩主的意思,这宋公明,倒也不必真往死里打。打还是要打,做个样子给朝廷看,但关键时候,放放水,指条明路,给他们留个安身立命之处,也未尝不可。都是苦命人,何必赶尽杀绝?若能借机把这支力量也拉过来,或者让他们在南方自成一系,牵制朝廷,岂不更妙?”他嘴角甚至浮起一丝计划通盘的冷笑。打默契仗,他方腊懂!这既是给杨靖面子,也是给自己未来留条路,更是对朝廷那龌龊心思的狠狠回击!

他拿起信,又仔细看了一遍杨靖那简短的嘱托,心中涌动着对未来的盘算和对杨靖深深的感念。然而,这份基于同病相怜、利益考量和杨靖情面而生的“默契”念头,在方腊心中刚刚成型,甚至带着几分计划得逞的冷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