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地下

老头佝偻在寒风里,如同被虫蛀空了的老树墩。枯草似的乱发糊着泥灰,在冷风中瑟瑟发抖。那只企图攫取逆篆地脉精华、却被无形咒力灼焦灼废的枯手还在冒着丝丝黑烟,焦黑的指甲盖裂出细纹,如同干涸河床的土地。他看着郑冲那只踩在泥地上、脚帮子上丑陋地鼓起一大块冰冷“鞋肿瘤”的破胶鞋,浑浊的老眼里,那点滔天的贪婪、谋划落空的惊骇,最终熔炼成一种近乎灰烬的、浓得化不开的死寂。

“咳…咔……咳咳……”老头的咳嗽带着破风箱漏气的杂音,每咳一下,身子都像快散架的簸箕般剧烈摇晃,咳出的唾沫星子在寒风里迅速凝成惨白冰屑,“老梆子的眼珠子…白挨三百年风吹雨打……”他抬起头,脸上沟壑间的油垢冻得发亮,对着郑冲那只畸形的脚,扯出一丝惨淡到极致的笑纹:

“熬光了灯油…拨烂了算盘珠……”

“临了……”

老头枯柴般的身子猛地一僵!眼珠暴凸!

一股无形的、源自郑冲脚上那方与断角融合的冰冷畸瘤的、饱含着啃噬、焚烧与怨毒新主烙印的意志!如同苏醒的凶兽发出的第一声宣告领地所属的低吼!轰然碾过两人之间虚空!

嗡——!

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老头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早己油尽灯枯的枯槁命脉上!本就残存无几的那点用以维持人形的、源自数百年篆符秘法的暗沉“篆光”护体,如同狂风中最后一豆残烛,被这新主宣告的意志瞬间吹灭!

老头脸上最后一点属于活物的血色骤然褪尽!如同被抽走了筋骨,整个干瘪的身躯剧烈抽搐了几下,喉管里发出含混的“咯咯”声。他那双浑浊老眼死死瞪着郑冲,眼神里残留的不甘、惊愕迅速被一种彻骨的、仿佛凝视自身坟墓般的冰冷绝望取代。接着,眼里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煤球。

然后……

“噗……”

一声轻得如同枯叶坠地的微响。

一道极其细微、却扭曲盘绕如同毒蛇的暗血逆纹,倏地从老头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珠深处一闪即逝!仿佛有只看不见的符笔,蘸着他生命尽头的最后一点精粹,在朽灭的载体上刻下了最后一道“臣服”的印记。

印记闪过,老头原本浑浊的眼白如同被无形的手搅动,迅速混浊、灰败、如同沉淀了千年的窑灰。一丝黑血顺着他干裂、带着油垢的嘴角渗出,在寒风中迅速冻结成一条扭曲的黑线,挂在枯草般的山羊胡须上。

他站住了。不再晃动。

如同风干的木乃伊。

唯有那双彻底失去了生命光泽、只剩下死寂空洞的眼窝,依旧执着地朝着郑冲脚上那只新长出的、冰冷如坟头石的“铁鞋子”方向凝固着。

像两座沉坠深渊、永世不得解脱的……石坟。

然后瞬间变成一团黑雾,凭空这么消失了……

死寂笼罩了小院。

郑冲喘着粗气,泥浆汗水血污糊满了脸。老头变成干尸又凭空消失带来的惊恐远不如他脚底板上那股新生的、冰冷却强横的掌控感!那截与他血肉模糊融合的冰冷断角,如同新生的器官,释放着凶蛮嗜血的悸动!地上那些疯狂蠕动、爬向他脚边的金红逆篆火脉,此刻如同寻到君王领地的狂蛇,缠绕上他糊满了符火粘血和冻泥的破胶鞋!一股滚烫的灼流混合着冰冷刺骨的意志碎片,顺着脚底板狠戾倒灌!

“嗬——!”郑冲喉咙里挤出痛苦的嘶鸣!脑子里嗡鸣一片,无数被啃噬焚灭的断角符箓碎片、他自身穷途末路的怨毒、以及老头最后那点枯骨灰般的篆力残渣……如同被倒进一口烧红的符箓大磨!疯狂搅动、研磨!最终熔炼成一股无名的凶戾!

他想跑!远离这恐怖的地狱!逃离这双脚上踩着的诅咒!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跑!马上跑!

心念电转!

就在这念头生出的刹那——

“嘭!”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骤然从那脚上的“铁瘤鞋”核心炸开!

郑冲只觉得脚底板一麻!紧接着是钻心的刺痛!那新融入的冰冷畸角如同活物的根须,贪婪地、疯狂地向下延伸!猛地扎进冻得坚硬的土层深处!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大地被刨开血肉的沉闷剧痛,顺着他那条与断角融合的脚骨首冲天灵盖!但紧随剧痛之后,一种近乎虚无的、带着血腥渴望的地脉吮吸感猛地攫住了他!脚掌瞬间与脚下这片贫瘠苦涩的黄土建立了一种冰冷扭曲的链接!方圆十丈内的冻土深沟、枯树烂根、甚至隔壁王寡妇家院墙的根基石砾……都瞬间“沸腾”起来!无数细微地气带着冻死草根虫豸的怨恨,被那畸鞋硬生生抽吸剥离!化作一道道冰寒的符力细流,顺着畸角涌入他的脚掌,注入那疯狂燃烧着怨毒邪火的“炉芯子”!

“呃啊——!”郑冲发出野兽般嘶哑的痛吼!那“炉芯子”像是被强行投入了千年冻土芯炼出的寒髓冰针,瞬间炸裂出更加狂乱、足以撕裂灵魂的灼痛冰爆!剧痛烧穿了他的喉咙!

跑!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字!

跑!随便去哪里!离开这吃人的炕!吸髓的地!

身体本能地向前猛扑!

那只深扎入地的“铁瘤鞋”如同被触发了毁灭禁制!郑冲向前扑出的力量混合着“畸鞋”深处那股贪婪吮吸地脉怨力的狂暴邪能!以一种完全超出理解的轨迹爆发!

噗——!!

他整个人没有跳起!而是如同被一股无形铁流卷着!

骤然沉陷!

脚下的冻土竟在瞬间失去了坚硬的本质,变得如同沸腾的烂泥!又像是被无形巨口吞没的沼泽!

身体猛地下坠!冰冷的烂泥混合物(冻土屑、碎冰渣、死草根)疯狂地拍打裹缠上来!糊了他满头满脸!窒息!冰冷!黑暗!

但更恐怖的是!

一股如同万载时光浓缩而成的、带着地穴深处冻死骨髓的绝望冰封之力和沉重大地斥力!如同两座碾盘,从上下两个方向狠狠挤压揉搓他的躯壳!骨头咔咔作响!血肉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撕扯!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这不是钻地!

这是……被活埋!

被他自己这只诅咒的鞋子,带着无穷的痛苦怨恨,硬生生拖进了地底!进行一场以自身血肉为能量、以折损阳寿为代价的……

烂土死遁!

就在郑冲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这地狱般的泥浆坟墓挤爆、魂飞魄散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

后背狠狠砸在了一片带着碎冰渣的、稍微松散些的泥地里!下坠和碾压感骤然停止!

眼前不再是绝对的黑暗。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冰寒腐朽气息的微光……幽幽亮起。

郑冲艰难地、带着一身骨裂般的剧痛和泥浆,奋力地扭动脖颈——

这是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散发着浓郁冻泥腥气和淡淡血腥味的甬道!

土壁坚硬!上面布满了被巨力强行撕裂的痕迹!

显然是他刚才被那“畸鞋”拖行至此,硬生生啃穿出来的!

甬道壁上,无数极其细微、如同活体蠕虫般的扭曲符箓印记正散发着微弱的冰蓝幽光!这些印记扭曲、躁动,深深嵌入土壁!它们像饥饿的线虫,正疯狂吮吸着这通道里弥散的、混杂着郑冲被撕裂皮肉溢出的血气、脚上“畸鞋”散发出的邪符寒气……以及……郑冲自身因这遁行而瞬间被抽干燃烧掉的、一段厚重阳寿精粹!

郑冲瘫在冰冷的泥浆里,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他艰难地抬起那只“铁瘤鞋”的脚。

冰冷依旧。沉甸甸的。那上面沾满了新鲜的泥浆和他自己伤口的暗红。

脚上那截融入的断角冰冷依旧,混沌的金红暗纹在污泥下流淌。

但鞋底新舔的血渍……

裤腿下不知何时露出的一小截枯瘦脚踝上……几缕暗灰的、如同被火燎过的焦痕皱纹……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裂发不出声。

甬道壁上那些吮吸着他血气阳寿的冰蓝符篆幽光一闪。

前方不知通向何处的黑暗……

身后那条通往破屋、吞吃了老头、榨干了他最初希望的冰冷来路……

他成了怪物。

一只脚踩在黄土与幽冥之间。

鞋子里长着啃人的骨头。

肚子里烧着焚命的炉子。

动动脚趾头……

蚀的是自己的命。

走一步……

啃的是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