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拦蹙着眉,满脸嫌弃,“你这文章……”
许娇娇立马抢话,“陆老师是文人,不方便骂人,我来替你说!一个字,烂!两个字,很烂!三个字,非常烂!四个字,巨无敌烂!”
“……还算有个优点,你能一直有自知之明,也挺可贵,我倒也没要求你达到引据用典落笔成章的地步,但你怎么能如此马虎地应付月试?”
“可是先生们不都给我判通过了嘛,俗话说的好,分不在高,及格就行,学不在深,来了就行。”
陆云拦语气忿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真学问没有,歪道理倒是一大堆。”
许娇娇在心里默默吐槽:我又不是这儿的土著,学你们的理论知识有啥用。
“若是别的学生遇到你这么个扶不上墙的学生,早就拿出戒尺了,可惜我这夫子的名衔,也是折在你身上了。”
萧晟之前说过阿离是横空出世的才子,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从他短短几月就成为萧晟的心腹可以看出,他确实有那个实力。
这种天才一般都是心高气傲的,可惜被萧晟喊来教她这个扶不起墙的公主,天才感受到了挫败,也难怪人家会生气。
许娇娇撑着头悄悄打量起阿离,这个岁数同她相仿的少年,眉宇间却比她多了几分干练成熟。
阿离像是一味中药,矜贵又稳重,永远都是拒人千里的疏远感,但那双眼尾上扬的狐狸眼,又给他凭添几分妖冶。
“阿离,你的父母是不是都长得很好看,你的眼睛这么特别,一定和他们的眼睛很像吧?我之前听别人说,狐狸眼可不是很常见的。”
对面的人忽然怔住。
他皱起眉,仿佛刚才提到的不是有着血脉相连的亲人,而是粘附在腐烂尸体上那些令人作呕的蛆虫。
自已像他们吗?
只一瞬间,陆云拦仿佛又置身在那个似乎永远都在下雪的院内,被困在滚滚煤炉烟中,耳边尽是哭泣声、争吵声和咒骂声。
他的掌心处一阵痒意传来,摊开手,正中是一块与其他肤色格格不入的深色疤痕,是永远都祛除不了的,打在他童年上深深痛苦的烙印——
是那两个人满意的杰作。
北漠的雪似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院子里满是寂寥的、单调的白,死气沉沉。
母亲说,“将离”是指的芍药,院子里的芍药已经栽了三个春冬,不出意外,他能在今年春天见到芍药盛开。
陆将离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专心致志地蹲在花圃里铲雪。
他搓了搓冻红的小手,眼底却是满满的期待,北漠的春天却很是短暂,比起灰白的冬,他格外珍惜繁锦的春。
“芍药芍药,快快长大,快快开花。”
一旁的婢女小声叹气,“若不是大夫人那般,大少爷应该是老爷子嗣里模样最好看的,简直是继承了老爷夫人所有的优点。”
看着陆将离小小的身影,婢女很是惋惜,“你说大夫人怎么就想不通呢,老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纳几房妾不是很正常吗?”
不远处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两个婢女立刻噤了声。
“大少爷!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在捣鼓这些没用的花花草草!难道大夫人在您眼里还没有花草重要吗,您也太不懂事了!”
桂萼说着,直接拽走陆将离手上的雪铲,一下子甩到了方才那两个嘴碎的婢女脚下。
“一个个的越发没规矩了,就这样傻站着看大少爷玩雪?府内养你们有什么用!”
桂萼拿出手绢,用力擦拭陆将离的小手。
陆将离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大少爷,现在就和奴婢回屋,夫人她要见您。”
桂萼的嗓门极大,她从进院子里后就一直在大声叫嚷,吵得陆将离耳朵发嗡。
他觉得桂萼大抵是在母亲身边待久了,所以开始变得和母亲一样疯魔。
里屋烧着炭火很是疯魔,刚进门,陆将离就听到妇人的啜泣声。
陆将离绕过火炉走到妇人身旁,小声唤道:“母亲。”
贵妃椅上的妇人满面愁容,她生得极好看,只是往那一坐,就仿佛是画卷里走出来的病弱美人,惹人怜爱。
曾几何时,她也是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只是如今她被圈在一方院内,早已不复曾经韶华。
“他昨夜又留宿在那个贱人那了,整整一个月都不曾来见我!你可知我刚才去找他看见了什么!又是九房那个妖精!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陆将离似乎习惯了母亲这样,抿了抿嘴。
母亲无论笑与哭,张口闭口总是父亲。
自他记事起,他就没见过父亲几面,虽然他们都在一个大宅子里,虽然下人都道他一应该是府内最尊贵的大少爷……
桂萼说,是父亲背信弃义,借着母亲家族的势力走到今日,却在功成名就后花天酒地,将糟糠之妻冷落。
陆将离隐隐听懂了些。
他轻轻帮母亲拭去眼泪,“母亲,您与父亲和离吧,外祖父不是给了母亲很多田庄铺子吗,我可以不念学堂的,我帮您打理这些,您与我两个人好好的过……”
话还没说完,寂静的雪天猛地响起清脆的巴掌声,陆将离感到自已左脸火辣辣的疼。
“你怎么能这么想!你一个小孩子,竟然还想着辍学……”
陆将离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心里却不是很生气。
至少母亲也在为他考虑。
“那我也可以两边顾及的!母亲,请您相信我,我可以的!”
“真是好大的胆子,小小年纪,心思不放在书上,竟然打到了你父亲名下的庄子上!”妇人抬手又往他右脸扇了一巴掌,“那些都是我给你父亲的,你想要?!”
穆夏清竟然认为陆将离是在觊觎她丈夫的财产,她像一只护蛋的母鸡,臆想出一个敌人,然后再自我感动式地保住她丈夫的所有。
“母亲,你误会我了!我没有那么想!我真的只是希望您能过得好一些!”
“没用的东西!”穆夏清忽然像疯了一样大声嘶吼尖叫,根本没有半分贵妇人的模样,“七房八房那两个贱人生的都比你会讨你爹欢心,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竟然还劝我和离!你是存心害我!陆将离,你个废物!你除了长得像你爹,还有什么用!”
陆将离抱着头,小心躲避着穆夏清不停砸来的东西,他心想,桂萼扔雪铲唬人一定是和母亲学的。
他忽然一个身形不稳,被脚边的火盆绊了一脚,堪堪稳住,转过头后怕地看着这个火盆孤,里面煤火烧得正旺,猩红的火舌甚至时不时窜出来,溅出许多火星。
碰撞的声音引起了穆夏清的注意,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紧锁地上的火盆,她突然堆起笑容,“小离啊,娘记得是不是上个月,你也是被这火盆烫了手?”
“是……是的母亲。”
上个月,同今日相似的情景,母亲大发雷霆推搡他,结果他没站稳摔倒,手心被火盆烫出了个大水泡。
烫伤至今还未完全愈合,那种疼痛感陆将离至今不敢回想。
“母亲,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离啊,娘还记得,当时你爹得知你被烫伤后,立马带着大夫过来了?”
陆将离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他往后退了一步,想跑出母亲这间烦闷的屋子。
看出了他的意图,穆夏清立马叫道:“桂萼!快按住他!”
“是,夫人!”
桂萼力道蛮横,轻而易举地拽住陆将离,他只是个营养不良的小孩子,论拼力气根本比不过桂萼。
陆将离苦苦哀求,“娘!桂萼姐姐!你们放过我吧!我以后一定会乖乖听话的,绝对不会出去玩雪了!”
穆夏清抓住他的手朝火炉伸去,“小离,你别怪娘,都是那个狼心狗肺的不好,抛下咱们母子二人,娘实在没办法了。”
“大少爷,您也该懂事点,学着帮夫人夺权造势了!”
穆夏清和桂萼的嘴脸在他脑海中无限放大,随着女人虚伪的一声哀嚎,巨大的疼痛感自手心席卷至全身。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已正躺在地上。
像条丧家犬,被人随意地丢弃。
掌心传来阵阵火辣痛感。
此时孩童的手心被敷了厚厚一层劣质草药膏,刺鼻的香味勉强掩住手上皮肉烧焦的味道。
先前快要愈合的伤口,如今又是惨不忍睹。
但是他早就哭不出来了,现在就算疼得他宁愿废掉这只手,他也一点也哭不出来。
陆将离木木地朝屋子中间看去,不出所料望见了那抹红色的身影。
此时穆夏清正依偎在那个男人怀里啜泣,低声自责没有将陆将离看管好,男人则是轻抚她的背,满眼柔情安慰。
恶心。
恶心至极。
陆之景抬眼,与角落里的陆将离对上视线,却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安慰怀里的人。
“你不必自责,若他懂事些,就不会去玩火了。”
虚伪。
陆将离绝望地闭上眼。
看吧,他爹也不是真的关心自已是否被烧伤,只不过特地赶过来陪穆夏清浓情蜜意一场。
所以呢,他陆将离在这个家,到底算什么?
“你这名字取得不可,倒不是难听,而是寓意有些……将离将离,将要分离。”
“才不是,我母亲说这是芍药的意思!”
当时的辩解如今看来也越发无力,原来连自已引以为傲的名字都是他们二人用来淤泥深情的戏码。
窗外大雪纷扬,像在无声嘲弄这场荒诞戏剧。
陆将离抿着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芍药早已被压在厚重的积雪之下,陆将离怜悯地看着衰败的花圃,手抬起又垂下。
他知道,今年春,它们不会再开花了。
……
许娇娇看到陆云拦又突然重重擦拭起手来,明明双手白净,可落在他的眼里就像是沾满了脏污。
又是这样。
“停下!阿离,你仔细看着我,我是谁?”
许娇娇凑到阿离面前,一双瞳孔里,除了她的缩影别无其他,简直就是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
无法形容陆云拦带给许娇娇的感觉——印象里他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世界在他瞳孔里显映不出半分,似乎一切都是灰白色。
一切都是灰白色的,而许娇娇会是灰白世界里倏然闯进的一抹彩色。
“哦哟,你哭了?”
“……”
“虽然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了什么,但我也不是圣人,说不出‘过去都已经成为过去式’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既然无法放下,那就去还手!”许娇娇拍了拍他的肩,“哭吧哭吧,男人哭吧不是罪!”
陆云拦没有应声,许是还没有回过神来。
作为朋友,该安慰的她已经说了,阿离既然不愿意主动开口,那她也没兴趣去了解别人的过去。
“你方才说,既然放不下,就去还手吗?”
“是啊,所谓心结,还是得去解开,若放任不管,也许它会越系越紧。”
陆云拦微微颔首,“是挺有意思的,”他起身,“今日的课就到这吧,陆某方才的失态还望公主不要说出去。”
“那当然!对了阿离,若你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