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雍州,便是连日的阴雨天,祝砚忙于周旋朝中事务,分身乏术,她借口军中落上伤病,赋闲在府,禁军中军务交由左进代管。
覃星洲时不时便会来府上寻她喝酒,祝砚管得紧,他只能趁着祝砚公务外出时前来。
这日子过得嘴里要淡出鸟来了。
“你这眼睛,如何了?”
这几日好些了,虽说视物有碍,如同隔了一层浓雾一般,到底能大致分辨些轮廓来。
覃星洲喝了一盅酒,“你这什么毛病啊?雍州那么多御医瞧不出来?”
江颂想起那些御医替她号了脉,面色一个较一个凝重,祝砚在一旁亦是阴沉着脸。
张太医与江家走得近,在狱中对祝砚有过救命的恩情,被推上前,老太医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恭敬行了一礼,“回殿下话,臣等号不出王爷症结所在,实在无法对症下药。”
“知道了。”祝砚语气平淡,大抵是料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故而谈不上失望,只是让青木送御医。
几人战战兢兢从梁平王府出来又进宫回话,殿中熏香清雅,琴音舒缓,御医跪了一地,皇帝单手扶额,双眸紧闭许久不语。
御医下去后,南梁王府的眼线来报,祝砚在探查当年梁平侯府的旧事。
皇帝的眉心拧得更紧了,赵怀钰屏退了殿中人,“陛下,要动手吗?”
皇帝的指节轻叩案台,发出嘟嘟的声响,赵怀钰自少时便跟在陛下身边,半辈子了,在这宫中怕是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皇帝,眼下亦不敢妄自揣度皇帝的心思。
江颂是陛下看着长大的,皇帝对这位小贵人的宠爱更甚于亲生子。
倘若江颂一直留在都城,做个纨绔,那皇帝会是最疼爱她的舅舅,这样的显赫出身,她就是捅了天去也自有人替她善后。
偏偏她少时便从了军,接管了豫北军,攻无不克。
皇室血脉宗亲,手握十万精锐,怎能叫人不忌惮。人性太过复杂,经不起猜忌和考验。
皇帝尚且还是太子时,赵怀钰便伺候跟前,当年永宁公主服药早产诞下双子,一儿一女,东宫太子府幕僚进言向太子举荐了苗疆术士,后来小世子殁了,梁平侯便只剩嫡出的长女江颂。
世人只知梁平侯膝下只有江颂一人,鲜有人知晓还有那早夭的小世子。
后来知晓此事的同东宫伺候的人一并消失了。
就连赵怀钰自已,也只知大概。
“想查便让他查,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的事早埋到地底下去了,他手段通了天,也只能去阴曹地府求个真相了。”
午后雨骤急,阴沉的天电闪雷鸣,惠妃宫婢冒雨前来传讯,“陛下,惠妃娘娘要生了。”
又一声惊雷,皇帝回过神来,摆驾惠妃寝殿。
沾了风雨湿气,皇帝呼吸急促了几分,惠妃宫中皇后也在,赵怀钰通传,暖阁中几人连忙起身见礼。
皇帝抬手扶住皇后,“不必多礼了,惠妃情况如何了。”
“惠妃身子好,午后刚发作,太医同接生嬷嬷在一旁伺候着,皆是经验老道的,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皇后用帕子替皇帝擦去衣袍上的水珠,“外头风雨这般大,陛下先去换身衣服,莫要再沾了寒气,病了便不好了。”
“不打紧。”皇帝在暖阁主位落座,皇后命人端来炭盆,将屋子烧得热乎些。
宫中许久未有喜事,早些年他膝下的孩子病的病死的死,人到中年膝下只剩一儿一女。
他想过,是否天意示警,拿他的孩儿替他承了因果。
宫中多久没有宫妃有喜,惠妃这一胎,如同当年德宗皇帝得了永宁公主一般。
永宁得父皇盛宠,自小便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德宗皇帝膝下儿女众多,这样的恩宠真是头一遭,当真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碎了。
当时坊间传言道,永宁若是个男儿身,这皇位怕是要换个人来坐。
他不想让瑞儿在这种声音里承袭大统,再长成个草木皆兵的性子,惠妃是胡人女子,出自罕原部落,这孩子还未降世,他早早选好了封地。
若是个皇儿,做个闲散王爷,若是个公主,再好不过。
宫中传出女子痛呼声,皇帝收紧手上力道,念珠被压在掌心。痛呼声在亥时末方才停歇,接生嬷嬷前来报喜,“奴婢恭贺陛下喜得皇子。”
从嬷嬷手中接过小皇子,皇帝连日紧锁的眉心难得舒展,“赏,通通有赏。”
……
祝砚回府已过了晚膳时分,书房里屋寻不着江颂,便召了侍女问话。
侍女眼神闪躲,支支吾吾,“王爷在花园同覃世子一道……”拼酒。
话音未落,祝砚的身影已消失在横廊转角。
原本想着小酌几口的,跟覃星洲你来我往的,喝上头了,不知怎么拼上酒量了,脚边的酒坛子越堆越密。
“江颂。”
江颂闻言抬眸,脚下一绊踢翻了酒坛,酒坛一滚一推二二推三顺着亭子的石阶滚了下去,挨个碎在祝砚脚边。
听着那接二连三的声响,千军万马阵前面色不改的大将军此刻下意识闭上眼,不敢去看祝砚的神情。
自打回了雍州做个闲人,江颂梳起了发髻,珠翠点缀,双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小幅度轻晃着,待他走近了,她又睁着一边眼睛偷瞄。
“外头风大,回屋吧。”祝砚抬手稳住她的步摇,轻拧了一下她的耳朵,没使劲,江颂虚张声势痛呼求饶,一口一个知错了。
起身时手肘碰到了覃星洲,这厮醉的不轻,抱着酒坛干呕,“不……不行了……喝不动了……”
“送覃世子回府。”祝砚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
“……”
在亭子里趴着睡了一会,江颂的酒已醒了大半,怕祝砚念她这才故意装醉,主屋的房门一阖上,她把人抵在门上亲。
祝砚挣扎着推开她,嘴上嫌弃,实则半点没松手,怕江颂站不稳跌下去,“起来,一身酒气。”
“你记得吗?临安城监牢里我去寻你时,也是这样,醉了酒。”
“不记得了。”
江颂一时兴起,拉着祝砚在地上坐下,“那开城受降,上交玺印,于阵前求我护你城中百姓,你没看,当时楚王在一旁脸唰一下便黑了。”
“你垂着脑袋,我瞧不真切,我用红缨枪挑起你的下巴,让你仰头看我。”江颂拿过书案上的笔演示了一番,朱砂色彩艳丽,随着她的动作在祝砚颈间划出一道鲜红印记,一如那日,红缨枪的穗子自然垂落。
祝砚仰头看她,任她动作。
“你一抬头,我都呆住了。”
“才知道什么叫惊为天人。”
祝砚听她浮夸剖白,偏头轻笑出声,江颂也跟着笑,左手扣住祝砚的下巴,右手执玉笔轻点在他眉间,明知故问,“笑什么?”
“笑我前程不想,想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