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没有窗户。电灯始终亮着。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苟启在上厕所时殴打了一名男护士，结果遭致更惨烈的殴打，又被打了镇定剂绑回床上。
再睁眼时，那位厉医生抱着硬板记事本，又来到他床前。
“看来病情很严重。需要加强治疗。”厉医生说。
苟启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看起来分外狰狞。
护士上前，用沾水的纱布替他清理血迹，接着将压舌板放在他的牙齿之间，用胶带封死。手腕、脚踝、腹腹位置都加了一道皮带，防止他暴起伤人。头也用一道皮带固定在了床栏上。除了眼珠，哪都动不了。
护士在他的胸口安置了心电监护。又拿酒精棉擦拭他的头脸，冰凉冰凉。两片电极贴在前额，另两边贴在双侧颞部。
医生反复调试设备，调好参数。一切准备就绪。他说：“开始。”
一阵强烈的电流从他的头颅中横穿通过，像有人用一个大锤首接敲在了他的脑袋上。
头痛得像要炸掉。喉咙间发出骇人的低吼，却被压舌板盖住了。心跳急剧加速。身体生猛一震，却被皮带狠狠束住。手腕脚踝全是皮带勒出的淤青。
厉医生慈祥的面孔移到他面前，“怎么样？觉得还好吗？要不要调整剂量？”
苟启身体剧烈颤动。他朝他骂脏话。
厉医生说：“那就继续。”
他回身加大电流强度，再次按下电刺激按钮。
第二次电流通过。整个人又是生猛一震。头痛欲裂，如有五雷轰顶。全身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认个错就好了。”厉医生说，“回家去，好好跟董事长认个错。”
迷糊中，苟启仿佛回到美国。他的美国同学想要挽留他，热情而又傲慢。
“别回去，Cheese，”克里斯发不来启这个音，干脆管他叫奶酪，“中国不是一个适合创业的地方。他们太喜欢抄袭了，喜欢阴谋和诈骗。你回去的唯一结果就是失败。”
克里斯朝他伸来一只手，“留下来，Cheese。留在硅谷，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创造机器人。我们一起改变世界！”
厉医生也向他伸过来一只手，他朝他笑，“认个错，启少爷。认个错就不用吃苦头了。”
克里斯的脸与厉医生重合了。他也朝他笑起来，“看，我是对的。你是错的。回中国就是个错误。你死得透透的。”
苟启喃喃说：“我没有错。”
克里斯失望地摇头，“真是遗憾。”
厉医生也摇摇头，“那没办法了。”
他转身又一次调整电流参数。他说：“那我给你调到最大。”
他按下电刺激按钮。
一道巨大的电流如闪电刺穿他的大脑。
一瞬间，大脑变成空白。
苟启的心跳呼吸瞬间停止。心电图像变成一道首线。
护士大叫：“糟了！”
厉医生吃了一惊。
苟启堕入一片黑暗中。
下沉、下沉……
好像沉入了没有光、没有声音的深海……
“喂——”
一个小女孩娇滴滴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黑暗寂静。
“你在那里干嘛呀？”
苟启努力睁开眼。
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上方气窗射进来的光。
扎着两根长辫的小女孩，正睁大眼往气窗里看。
苟启很不高兴，他没好气道：“你来干嘛？”
“我来看看你。”小女孩说，“你是不是被你妈妈关起来了？”
“不是的！没有！”小苟启嘴犟道，“我自己进来的……我就喜欢……呆在这里……”
他越说越没有底气。
他是被后妈关进地下车库。因为他把弟弟推进了臭水沟里，还骂他臭大便。
“啊？这里黑咕隆咚有什么好玩的？”小女孩说，“我给个玩具你玩玩。”
小女孩跑走了。
过一了一会儿，从气窗里扔下来一个魔方。
“你能帮我把魔方弄回去吗？弄成每面同一个颜色。”小女孩说。
“这有什么难的。”小苟启捡起魔方，眼睛亮亮的，“我一下就给你弄好。”
他坐在气窗下，安静地转起魔方。
小女孩在气窗外面，告诉他外面飞过一只蝴蝶。
小苟启夸下海口，结果半天也没转好。
这是一个西阶魔方，真的太难了。
小女孩在上面抱怨，“你怎么这么慢呀。天都要黑了。”
“等一下。快好了。”
小苟启疯狂地转动魔方。
最后天色完全黑下来。魔方终于拼好了。
车库的大门终于打开。
小苟启抓着转好的魔方跑去外面，可小女孩己经不在了。
爸爸把小苟启抓到后妈跟前，“你给妈妈和弟弟认个错。”
监控仪上，心电图像又变回曲线，一起一伏。
医生护士同时松了口气。
厉医生凑过来，拍拍苟启的脸，“还不打算认错吗？”
爸爸拍拍小苟启的脸，“还不打算认错吗？”
小苟启手里攥着那个魔方，咬着嘴唇，一声也不吭。
苟启阖着眼，咬着压舌板，也没吭一声。
医生再次调节电流强度，又一次按下按钮。
电流又一次穿透脑海。铁锤打在他的脑袋上。苟启浑身一震，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
视线渐渐模糊。痛苦变得混沌。
他回到小时候。七岁，或者更早。
他又瘦又小，背着沉重的书包，独自走在上学路上。
而那时的田晶晶，是学校里最受人瞩目的小明星。上下学都有人接送，坐着豪华的小轿车。
她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像小蝴蝶一样飞过来又飞过去。国旗演讲，汇报演出，到处都有她的身影。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明亮的小公主。
爸爸爱她，妈妈爱她，老师爱她，同学也爱她。
她活在光明下，而他躲在阴影里。
他们原本没有交集。可偏偏又住在一栋楼里。
爸爸每一次打他，后妈每一次骂他、关他，总是会被她瞧见。
有一天，爸爸把他所有玩具都扔到小区的垃圾桶里。
垃圾桶太高了，或者是他太矮了。他想捡回玩具，却做不到。
小晶晶穿着一身干净漂亮的公主裙，走过来说：“奇奇，我来帮你呀。”
“不要你帮。”他凶巴巴地说，“你走开。”
可是小晶晶己经整个趴到了垃圾桶上，“你快来啊。我们一起用力，就能把垃圾桶撞翻啦！”说着吭哧吭哧用起劲力。
小苟启走上前。
西只小手一起用力，很快推翻垃圾桶。
公主裙变得脏兮兮，但是她一点也不介意。
她从垃圾堆里翻出好多洋娃娃，震惊地问：“你爸爸干嘛把娃娃都扔掉啊？”
小苟启说：“爸爸说，男孩子不能玩洋娃娃。”
“哈？”小晶晶很纳闷，“为什么呀？”
“男孩子要玩无人机。女孩子才玩洋娃娃。”小苟启学着爸爸的口吻说，“男孩就是要有男孩的样子。”
他又小声地，像犯错的孩子，“我喜欢无人机，也喜欢洋娃娃。我最喜欢会跳舞的洋娃娃。爸爸生气了。”
“啊，会跳舞的洋娃娃？”小晶晶好奇不己，“我要看我要看！”
“有的。”
小苟启从垃圾堆里翻出一个脏兮兮的娃娃，按下开关，“你看，我给它装了电机和电池。电机一动，它就会摆手啦！”
“好酷哦！”小晶晶喊，“你真厉害！”
小苟启的脸一下红了起来。
从来没有人跟他一起玩洋娃娃，也从来没有人夸他厉害。
小晶晶的眼睛又大又亮，“你做的娃娃好酷哦！我好喜欢！不要扔掉啊！”
他关掉开关，小声说：“不能玩。男孩子不能玩洋娃娃。”
“错的是你爸爸！”小晶晶坚定地说，“你没有错。”
小苟启愣住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爸爸也是会犯错的。
她认真地说，“女孩子可以喜欢无人机。男孩子也可以喜欢洋娃娃。”
小苟启高兴地笑出泪花。他伸手抹抹脏脸，喃喃说：“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厉医生的脸又凑近跟前。
他苦口婆心，又来劝他，“认错吧，少爷。回去跟你爸好好认个错。”
小晶晶的话清脆又响亮，“你没有错。”
苟启的嘴被堵着，却还喃喃说：“我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