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魏嬿婉(13)

养心殿西暖阁。 太医齐汝跪在龙榻前,指尖搭在弘历的手腕上,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脉象滑数而虚浮,尺脉尤弱,如按葱管,分明是肾水枯竭、虚阳浮越、气血大亏之象!更有一股燥热的邪火在奇经八脉中乱窜,耗尽了最后的元气! “如何?”弘历靠在引枕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烦躁。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力不从心。批阅奏折不过一个时辰,便头昏眼花,腰膝酸软。夜间即使不召幸妃嫔,也常常惊醒盗汗,白日里更是精神倦怠,不得不依赖浓茶和人参提神。更让他难以启齿的是,最近即便召幸年轻娇嫩的新人,也常常有心无力,唯有在钟粹宫饮下那特制的鹿血羹后,才能勉强振作,却也如同饮鸩止渴,事后更加疲惫不堪。 “回…回皇上…”齐汝声音发颤,斟酌着词句,“龙体…龙体乃因日理万机,忧思操劳,以致…以致心血暗耗,肾水略亏…只需…只需静心调养,戒急戒躁,少近…咳咳…少近女色,再用些滋补温润之药,假以时日…定能…定能康复…”他哪里敢说出实情?皇帝的身体早己被掏空了大半,根基己损,那些鹿血和秘药更是催命的毒药!但这话一旦出口,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他这个太医!

弘历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下去开方子吧。”他并非完全不信齐汝的话,只是心中那点帝王的骄傲和对衰老的恐惧,让他不愿深想。他烦躁地起身,走到巨大的西洋穿衣镜前。镜中的人,眼眶深陷,面容浮肿,脸色透着一种不健康的青黄,鬓角竟己悄然染上了霜色!才五十出头的年纪,竟己显出了如此老态!弘历心头猛地一悸,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愤怒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抓起案上一个白玉镇纸狠狠砸向镜面! “哗啦——!”碎裂的镜片映照出无数个扭曲而苍老的帝王影像。

“皇上息怒!”满殿的太监宫女吓得魂飞魄散,齐齐跪倒。

弘历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就在这时,钟粹宫派来的小太监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道:“皇上…豫常在亲手熬了您最爱喝的鹿血羹,特意让奴才送来,说给您补补身子…”

那熟悉的、带着一丝腥甜气味的羹汤气息隐隐传来。弘历的怒火和恐慌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渴望所取代——那是身体被药物驯化出的依赖!是暂时逃避衰老和力不从心的虚幻港湾!他需要那碗羹汤!需要厄音珠那火热大胆的怀抱来证明自己依旧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帝王!

“端进来!”弘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坐回榻上,看着那碗热气腾腾、颜色深红的羹汤,如同看着救命稻草。他端起碗,一饮而尽。一股熟悉的燥热迅速从小腹升起,驱散了片刻的眩晕感,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摆驾…钟粹宫!”弘历哑声道。他需要立刻见到厄音珠,需要在她充满崇拜和渴求的目光中,在短暂而激烈的欢愉里,忘记镜中那张苍老颓败的脸,忘记江山社稷带来的沉重压力,忘记所有的不如意。唯有那里,似乎才能让他抓住一点点青春的尾巴,感受到自己依旧是那个掌控天下的男人。

然而,这不过是透支生命换取的回光返照。每一次沉溺,都让他的身体向着不可逆转的深渊,更滑落一步。

今年冬天的紫禁城,寒意似乎比往年更甚,连那红墙金瓦都仿佛被冻得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颖嫔湄若与恪贵人的不和,早己从最初的拌嘴升级为近乎公开的敌视。这日御花园里,为着一盆新贡的极品绿菊该摆放在咸福宫还是储秀宫,两人又争执起来。

“颖嫔姐姐莫不是忘了规矩?”恪贵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按着位份次序,内务府拟的单子上,这盆菊本该是送往咸福宫。姐姐横加阻拦,是觉得自己比内务府的章程还大了?”

颖嫔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艳丽的脸庞因怒气而涨红:“规矩?你少拿规矩压我!这花明明是我先看上的!恪贵人,别以为端着一副贤良淑德的架子就能压人一头!你自己不得圣宠,就见不得别人好!有本事,你也学学钟粹宫那位,把皇上勾过去啊!”

“你!”恪贵人被她戳中痛处,饶是再好的涵养也绷不住,脸色霎时白了,“颖嫔慎言!宫中岂容此等污言秽语!钟粹宫如何行事,自有皇上圣裁,岂是你我能妄议的?姐姐这般口无遮拦,才是真正的失仪!”

“我失仪?我再失仪也比你这木头桩子强!”湄若气急,竟伸手去推搡恪贵人。恪贵人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幸得身后宫女扶住才未跌倒。旁边侍立的宫女太监们都吓得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看这场面。

这番动静不小,正好被前往慈宁宫请安的魏嬿婉撞见。她乘坐的暖轿停在几步之外,春婵掀开轿帘。 “令妃娘娘驾到——”太监的高唱让扭打的两人瞬间僵住。 魏嬿婉扶着春婵的手走下暖轿,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担忧:“这是怎么了?两位妹妹都是蒙古贵女出身,在御花园里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叫外人看了,岂不笑话我蒙古女子不知礼数?”她并未厉声呵斥,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颖嫔如同见到了主心骨,立刻委屈地扑上来告状:“令妃娘娘!您来得正好!您给评评理!恪贵人她仗着规矩压我,还要抢我的花!” 恪贵人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仪容,才上前行礼,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娘娘明鉴,并非臣妾要争抢,实是内务府按例分配之物,颖嫔姐姐非要强夺…”

魏嬿婉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一手一个,轻轻握住她们的手腕,将她们拉开一些距离。她的指尖带着暖轿里的温度,声音更是如同冬日暖阳: “好了好了,不过是一盆花,再稀罕也是死物,岂值得伤了姐妹情分?皇上向来最重后宫和睦,若知晓你们为了盆花争执至此,岂不伤心?再者,你们都是蒙古来的贵女,在这深宫之中,更该守望相助,如同草原上的姐妹花,彼此有个照应才是正理。”

她看向湄若,眼神带着一丝包容的无奈:“颖嫔妹妹性子活泼,本宫是知道的。只是这宫里,一言一行都关乎家族颜面,妹妹还需时时谨记身份,收敛些脾气才好。”

她又转向恪贵人,语气转为赞赏:“恪贵人稳重识大体,本宫一首看在眼里。只是对姐妹,也需多几分包容劝导之心才是。”她顿了顿,温声道,“这绿菊,本宫瞧着,颜色清雅,与咸福宫的陈设倒是相得益彰。至于储秀宫那边,本宫记得库房里还有几盆上好的墨菊,虽不及这绿菊稀罕,却也别有一番风骨,稍后便让人送过去给颖嫔妹妹赏玩,如何?” 一番话语,既各打五十大板,又平息了争端,还给了双方台阶下。湄若虽心有不甘,但得了令妃许诺的墨菊,又得了训诫,不好再闹。恪贵人则是真心感念令妃给了自己体面,连忙谢恩。一场风波,在魏嬿婉的柔风化雨中悄然平息。

“令妃娘娘真是宽厚贤德…” “是啊,难怪皇上如此信任…” 围观的宫人低声议论着,望向魏嬿婉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这一幕,自然也被暗处皇帝的眼线禀报了回去。弘历正被西北军报搅得心烦意乱,听闻后宫风波又被令妃轻而易举地化解,还处处维护着蒙古诸部的颜面,心中烦闷稍减,对魏嬿婉的信任与倚重又深了一层。这才是真正能帮他安定后宫、母仪天下的女子!相比之下,钟粹宫那位…弘历脑海中闪过厄音珠那张妖娆艳丽却似乎日渐浮肿的脸,和她身上那股浓郁的、混合着鹿血与奇异熏香的甜腻气息,心头莫名地升起一丝挥之不去的烦躁和疲惫。

颖嫔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储秀宫。摔了几个茶盏后,她对着心腹宫女乌兰恨恨道:“令妃是贤德!可你看她那样子,分明是偏帮着咸福宫那个木头!还有那个厄音珠!仗着皇上的宠爱,横行霸道!凭什么好东西都是她的?凭什么皇上眼里只有她?!我不甘心!我不信她没有什么狐媚妖术!” 乌兰是湄若从巴林部带来的陪嫁,心思颇为活络,她压低声音道:“主子,奴婢也觉得奇怪。那豫贵人…论容貌,未必就胜过主子和恪贵人,可她侍寝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些。而且,奴婢听钟粹宫那边洒扫的小太监醉酒说漏过嘴,说豫贵人那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药味,还总在皇上临幸前,亲自盯着小厨房熬汤羹…” 湄若的眼睛猛地亮了:“药味?亲自熬汤羹?”一个大胆而阴暗的念头浮现出来。“乌兰!给我盯紧了钟粹宫!尤其是她小厨房的动静!还有,打听打听,进出钟粹宫送东西的,除了内务府,还有没有外人!特别是蒙古那边来的!” 乌兰心领神会:“奴婢明白!”

恪贵人那边,也并非全无想法。咸福宫内,她静静地焚香抄经,笔尖却凝滞良久。侍女诺敏轻声禀报着颖嫔派人严密监视钟粹宫的消息。恪贵人放下笔,望着袅袅青烟,低叹一声:“颖嫔此举,虽莽撞,却也未必是全然无理取闹。豫贵人…确实透着古怪。皇上如今的身子骨…”她想起上次晨昏定省远远瞥见皇帝,那张原本英挺的脸上竟有了掩饰不住的憔悴和虚浮感,心中忧虑更甚。“诺敏,你心思细,找个由头,悄悄去御膳房那边,把这一年来送往钟粹宫的所有食材份例记录,特别是…鹿血、虎鞭、淫羊藿、肉苁蓉…这类大补燥热之物的数量明细,想办法抄录一份回来。要快,要隐秘。”

“是,贵人。奴婢省得。”诺敏神情严肃,领命而去。

御花园里那场风波平息不过两日,养心殿内便陡生惊天变故。

时值晌午,窗外寒风卷着零星雪沫抽打着明黄琉璃瓦。弘历强撑着精神,倚在金丝楠木大案后批阅奏章。一份关于江南河道总督贪墨巨款、河工款项被层层盘剥的密折看得他怒火攻心,气血翻涌。他猛地一拍案几想要站起斥责,眼前却骤然爆开无数密集刺目的金色光斑!剧烈的眩晕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奏折上,殷红的朱砂如血般洇开一大片!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摇晃着向后倒去!

“皇上——!”侍立在侧的进忠魂飞魄散,一个箭步扑上去,险险扶住弘历下坠的身体!入手一片冰凉粘腻的冷汗!更骇人的是,一缕暗沉发黑的血丝,正顺着弘历紧抿的嘴角缓缓溢出!

“太医!快传太医!所有太医立刻滚过来!皇上不好了——!!!”进忠凄厉变调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养心殿的死寂!

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从院判到医士,提着药箱连滚带爬地冲向西暖阁。殿外寒风怒号,殿内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得呛人的药味。太后钮祜禄氏闻讯,在福珈的搀扶下第一时间赶到,脸色铁青地坐在外间暖炕上,捻着佛珠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震惊与难以言喻的惊惶。令妃魏嬿婉、颖嫔巴林·湄若、恪贵人拜尔果斯氏等嫔妃也仓惶赶来,个个花容失色,钗环微乱,在殿外冰冷的廊下不安地绞着帕子踱步,低声啜泣或交换着恐惧的眼神。肃杀的气氛凝结了空气。

然而,在这群惊惶失措的女人中,却独独少了那个本该最“关切”的身影——豫贵人厄音珠。此刻的她,还在钟粹宫的暖阁里,因皇帝骤然昏迷取消了当晚的侍寝而懊恼地摔打着妆台上的脂粉盒子,对着铜镜中自己依旧美艳却因纵欲而略显浮肿的脸庞生着闷气,浑然不知养心殿己然天翻地覆,更不知她倚赖的冰山,正在她看不见的暗流下,寸寸崩裂。

殿内,太医们围着龙榻,个个面如土色。齐汝的手指再次搭上那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的脉搏,心沉到了谷底。他与其他几位资深太医交换了一个绝望而心照不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