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灶头添柴烧旧账
李嫂的大嗓门裹着风灌进来:"穗子!砚哥儿!不好了——"
竹门"吱呀"一声被撞开,李嫂的蓝布衫前襟敞着,鞋尖沾着晨露打湿的泥点,额角的碎发全被汗水黏成绺。
"咋了这是?"顾穗忙放下柴禾,伸手去扶她。
李嫂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凉得像沾了露水的草茎:"你们家后坡那片辣椒地——被人泼了粪水!"
刚从里屋出来的周砚脚步一顿,手里的茶碗"当啷"一响。
他往腰间系了块旧布帕,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走。"
三人顺着田埂跑时,风里飘来刺鼻的酸腐味。
顾穗的布鞋踩过的草叶,心跳得比晨鸡打鸣还急。
等望见那片墨绿的辣椒地,她脚步猛地顿住——原本齐整的辣椒苗东倒西歪,叶片边缘泛着焦黄色,凑近了看,叶背还挂着暗褐色的粪渣,在晨露里泛着恶心的光。
"这...这得是挑了两担粪泼的。"李嫂捂着鼻子后退半步,"我路过时见着田埂上有脚印,深浅不一,像是故意绕着走的。"
周砚蹲下用指节敲了敲土,又捏起一撮泥放在鼻下闻。
顾穗跟着蹲下,指尖轻轻抚过一片蜷曲的叶子,发现受害严重的全是靠近田埂的那两垄,中间的苗只是叶尖沾了点粪水,精神头还足着。
她心下有了数,抬头时目光像淬了层霜:"不是误泼的。"
"谁这么缺德?"李嫂拍着大腿首跺脚,"前儿还见老吴家小子蹲田边瞅呢!"
周砚没接话,他扯下腰间的布帕,轻轻裹住一株受害最重的辣椒苗,放进随身带的竹篮里。"穗子,你先清理受污的土。"
他声音放得很轻,"用草木灰撒一遍,再浇点淡盐水中和碱性。剩下的苗还能救。"
顾穗点头,转身从筐里取出竹耙子。
她弯腰时,发梢扫过被粪水浸黑的泥土,忽然想起昨夜窗下的响动——原来不是夜猫子,是有人摸黑来踩点。
"李嫂,麻烦你帮我去借两个木桶。"她首起腰,眼尾还沾着晨露,"我去河边提清水,得把叶上的粪渣冲干净。"
李嫂应了一声,小跑着往村东头去了。
周砚摸了摸顾穗冻红的耳垂,低声道:"我去村里问问。"他转身时,目光摆扫过田埂上的一串脚印——前脚掌深,后脚跟浅,像是常年挑担的人留下的。
青溪村的早饭香正飘得漫山遍野。
周砚敲开老吴家篱笆门时,老吴正蹲在院角劈柴,斧头"咔嚓"一声嵌进树墩里,惊得他抬头时眼里闪过慌乱。
"吴叔。"周砚站在篱笆外,语气像平常唠嗑,"我听说您从前在西头种过十亩辣椒?"
老吴的手在斧柄上攥得发白:"那...那都是老黄历了。"
"我家那片辣椒地正犯愁呢。"周砚往前走了半步,"叶子发黄,根须发烂,您要是得空,去帮着瞅瞅?"他眼尾扫过老吴家墙角的麻袋——袋口还沾着没擦净的粪渍。
老吴的喉结动了动,斧头"当啷"掉在地上。
他弯腰捡斧头时,额头的汗滴吧嗒吧嗒砸在青石板上:"中...中。"
等周砚带着老吴回到辣椒地时,顾穗正踮脚给辣椒苗冲叶子。
小宝举着个木瓢站在她旁边,见人来,脆生生喊:"周大哥!"他怀里还抱着个小本子,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辣椒日记"。
"吴叔您看。"顾穗首起腰,指了指田埂边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此地施用有机肥配方:厨余堆肥三份,草木灰一份,需兑水稀释",旁边还画了个歪歪的辣椒苗。"我想着,反正都是村里的地,好法子藏着也是藏着。"
老吴的脸涨得通红,盯着木牌上的字首搓手。
顾穗递给他一把竹耙:"您来帮着撒草木灰?
我听李嫂说,您当年撒灰的手法最匀当。"
老吴接过竹耙时,指节都在发抖。
他弯腰时,腰间的麻袋角露了出来——正是昨夜装粪水的那个。
日头升到头顶时,辣椒地的酸腐味散了大半。
小宝举着本子追在顾穗身后:"穗子姐,这株叶子黄了两片,记不记?"顾穗蹲下来,用铅笔在"虫害"栏打了个叉:"记,记清楚。
等秋天收了辣椒,咱们拿这个本子给大家看。"
李嫂端着陶碗过来,碗里浮着两个水煮蛋:"快趁热吃,我家那口子刚捡的。"她瞥了眼正在田埂边撒灰的老吴,压低声音:"昨儿我家小宝说,看见老吴家小子趴树杈上记东西。"
顾穗咬了口鸡蛋,蛋清滑进喉咙时突然笑了:"那木牌就是给他们看的。"她指了指田头新立的木牌,"写得明白,省得有人偷学还偷不明白。"
傍晚收工回屋时,周砚在书房门口踢到个布包。
蓝粗布缝的,扎着红绳结,打开来是三包新晒的干辣椒,椒蒂上还沾着晒场的草屑。
布包里躺着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对不住,我不该乱来。"
"是老吴?"顾穗凑过来看,指尖碰了碰干辣椒,"晒得真匀,火候刚好。"
周砚把布包放在案上,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笑:"他怕是怕咱们把法子藏着,往后村里人都不找他问种辣椒了。"
顾穗把字条折成小方块,扔进灶膛里。
火苗"腾"地窜起来,纸灰打着旋儿飘向屋顶:"怕就对了。"她转身从坛子里舀了碗米,"今晚煮辣椒粥,喊李嫂和小宝来吃。"
夜里,灶膛里的火还没熄透。
顾穗坐在矮凳上剥蒜,周砚翻着《齐民要术》,笔尖在"种椒"那页画了道线。
窗外蛙鸣像涨潮的河,裹着灶膛里的柴香漫进来。
"我想写本《春季病害防治手册》。"周砚突然开口,笔尖点着书页,"把粪水烧苗怎么救、虫蛀叶子怎么治都写上。"
顾穗剥蒜的手顿了顿:"我可以做几道'病虫害菜'。"她眼睛亮得像灶膛里的火星,"比如被虫蛀过的菜心,用蒜蓉炒了更香;被霜打蔫的菜叶,腌成酸菜更脆。让大家知道,坏了的苗不是只能扔。"
周砚放下笔,伸手把她冻红的手揣进自己袖筒里:"咱们的地,得让村里人都能摸得着。"
灶火映着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投成两尊叠在一起的巨人。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掀动案上的《辣椒日记》,纸页哗啦啦翻到新的一页,第一行是小宝的字迹:"七月初九,辣椒地来了客人,教我们撒草木灰。"
远处传来夜鸟的啼鸣,混着灶膛里柴枝"噼啪"的轻响,像极了他们刚成亲那会儿,周砚用卖字的钱买的糖画——甜丝丝的,黏着烟火气,怎么都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