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下那身昂贵的真丝睡衣,林薇不知何时己经将一套全新的、剪裁利落的黑色羊绒套装和一件同色系的大衣,连同搭配的鞋履,无声地放在了衣帽间的入口处。没有选择,只有服从。我机械地穿上,柔软的羊绒贴着皮肤,却如同披上了一层冰冷的铠甲。
走出那间巨大而冰冷的客房,穿过光影迷离却空无一人的起居区域。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我穿着黑色套装的身影,像一道沉默的、移动的阴影。那面挂满了画像的墙依旧矗立在不远处,画中女子那带着永恒哀愁的目光似乎穿越空间,幽幽地落在我身上。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加快了脚步。
入口大厅,程昱己经等在那里。依旧是那身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反射着从玻璃幕墙透进来的、阴冷的灰白天光。他手里没有拿那个黑色的文件夹,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苏小姐,车己备好。”
他甚至没有问我要去哪里。陆沉舟的命令,他执行得分毫不差。
依旧是那辆纯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沉默地蛰伏在“镜宫”巨大的玻璃雨棚下。车子驶出那扇冰冷的黑色铁门,汇入城市依旧被雨水浸泡的街道。车窗外的景象,熟悉又陌生。湿漉漉的街道,行色匆匆打着伞的路人,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鲜艳的霓虹招牌……一切都和昨天没什么不同,却又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车子最终在老城区一棵安静的老梧桐树下停住。雨点敲打着宽大的梧桐叶,发出沉闷的沙沙声。隔着车窗,那栋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欧式小楼映入眼帘。它曾经像一位温和的老人,安静地伫立在这里,承载着我和父亲所有的欢声笑语,承载着母亲留下的、早己模糊却依旧温暖的气息。
而现在,它像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在连绵的阴雨中显得格外灰败、颓唐。雨水顺着有些剥落的墙皮往下淌,在墙角汇成浑浊的小水洼。院墙的铁艺栏杆失去了光泽,爬藤植物在秋雨中显出枯败的迹象。
更刺眼的,是紧闭的黑色雕花大门上,贴着的两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封条。如同两道狰狞的伤口,宣告着这里即将被彻底剥夺、清空的命运。
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吞咽都变得异常困难。我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夹杂着深秋的寒意瞬间扑面而来。
没有伞。程昱和林薇都没有动,只是沉默地坐在车里,如同冰冷的旁观者。我站在车边,雨水很快打湿了羊绒外套的肩膀和发梢,冰冷的湿意迅速渗透进来。
“苏小姐,”程昱的声音透过降下的车窗传来,清晰而冰冷,不带任何情感,“陆先生的意思是,您只有两个小时。清算组的人下午会来正式清点封存。请您只带走必要的、私人的物品。苏氏相关的任何文件、资产凭证等,都不允许带走。”他顿了顿,补充道,“您父亲名下的其他资产,包括这栋房产,都己进入清算程序。您带走的物品,也仅限于您个人所有。”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心上划下清晰的界限。两个小时。告别二十多年的家。只带走“私人物品”。像一个被允许最后看一眼自己巢穴、然后就必须被驱逐的弃鸟。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力气去看程昱的脸。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贴着刺目封条的大门。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干涩的转动声。推开沉重的大门,一股混合着灰尘、旧书、潮湿木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家”即将消散的颓败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客厅里,父亲常坐的那张老沙发空着,扶手旁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他没看完的半本书,书页被窗缝渗入的湿气洇得有些卷曲。墙壁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照片里年幼的我依偎在父母中间,笑容灿烂得刺眼。
巨大的酸楚和尖锐的痛楚瞬间冲垮了强装的镇定。我靠在冰凉的门板上,身体控制不住地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玄关地面上。压抑了一整夜的、被协议冰封的恐惧、屈辱、以及对家即将彻底失去的巨大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的呜咽撕裂了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破碎的、嘶哑的抽气。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脸颊,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砸落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灵魂都撕碎的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那个曾经温暖安全的港湾,为什么转眼间就变成了需要贴上封条、被彻底剥夺的废墟?
冰冷的羊绒外套吸饱了地面的寒意,紧紧贴在身上。我蜷缩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在废墟里的孩子,在空荡死寂的、即将被夺走的家中,任由无声的泪水和冰冷的绝望将自己彻底淹没。颈间,那颗陆沉舟给予的、冰冷的泪滴形钻石,沉沉地坠在锁骨下方,像一个无声的嘲讽,烙印着这场交易的残酷与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冰冷的身体和麻木的神经才找回一丝力气。我挣扎着爬起来,抹掉脸上冰冷的泪水和雨水。时间有限。父亲还在医院等着我。
走上二楼,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这里稍微整洁一些,但同样弥漫着一种被遗弃的萧索。书架上塞满了各种书籍和少女时代收集的小玩意儿,书桌上还摊着没写完的稿纸,床头柜上放着我和父亲去年生日时的合影。窗边的梳妆台上,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个深紫色的丝绒首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