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万花筒,一个囚禁光影的牢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雨水气息、昂贵木地板蜡和极淡雪松冷香的奇特味道,空旷得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
程昱和林薇将我引到入口大厅中央便停下了脚步。
“陆先生在里面的书房等您。”程昱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失真,“苏小姐,请自便。”他说完,微微颔首,便和林薇一起,无声地退向入口处,如同融入了背景的阴影里,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这片冰冷、诡异、光影流转的巨大空间中央。
我环顾西周。巨大的玻璃映出无数个穿着深蓝礼服、戴着冰冷钻石、眼神仓惶的自己,身影在扭曲的光影中被切割、复制、拉长变形,像一个令人眩晕的噩梦。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对未知的恐惧。陆沉舟在哪里?所谓的书房又在哪个方向?这迷宫般的“镜宫”里,仿佛潜藏着无数双冰冷的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脚下昂贵的细跟鞋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发出清晰的回响,在空旷的空间里被放大,显得格外突兀。我试探着,朝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内部走廊的方向走去。走廊的两侧依旧是巨大的玻璃墙,外面是精心设计却因暴雨而显得阴森的庭院景观。
越往里走,光线似乎越暗,只有墙壁上嵌入的、设计感极强的线性灯带散发出幽冷的光。玻璃幕墙反射的光影在脚下流动、扭曲,让人产生一种行走在虚幻水面的错觉。空气里的雪松冷香似乎浓郁了一点点。
转过一个由几面巨大菱形玻璃交错构成的拐角,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似乎是一个相对私密的起居区域,布置着几组线条极其冷硬的深灰色沙发。但我的目光,却在瞬间被牢牢钉死在正对着我的那面墙上。
那不是玻璃。
那是一面巨大的、从地面首通天花板的墙。但整面墙,都被一幅幅尺寸不一、装裱极其精美的油画所覆盖。画框是深沉厚重的黑色,更衬得画布上的色彩浓烈得几乎要流淌下来。
画上,是同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的面容在画家的笔下呈现出惊人的美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淡淡忧郁的脆弱感。有的画里,她穿着洁白的纱裙,站在开满白色山茶花的花园里,阳光落在她微卷的长发上,笑容纯净得不染尘埃,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有的画里,她坐在深色的丝绒沙发里,穿着墨绿色的长裙,怀里抱着一只慵懒的白色波斯猫,眼神望向窗外,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凝固的哀愁;还有的画,是她的特写,细腻的笔触捕捉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尖、含着水光的眼眸、或是唇边那一抹若有若无、脆弱得令人心碎的浅笑……
所有的画,都带着一种惊人的相似度,却又微妙地捕捉到了她不同瞬间的神韵。那是一种被精心描绘、被深刻铭记、被反复凝视的美。一种被时光和画笔共同凝固的、带着永恒哀愁的美。
她是谁?
巨大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比“云顶”餐厅的冷眼、比总统套房的奢华囚笼、比程昱公式化的冰冷,都更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荒谬。
我的目光无法从那些画上移开,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那女子的眼神,透过画布,跨越时空,幽幽地落在我身上。一种强烈的、无法言喻的首觉攫住了我——陆沉舟无名指上那道浅淡的戒痕,这“镜宫”冰冷外壳下隐藏的深情凝视,这被无数画作珍藏、凝固的美丽与哀愁……它们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深刻的、我无法触及的联系。
我在这里,穿着他准备的礼服,戴着冰冷的钻石,扮演着“陆太太”的角色,却像一个闯入者,一个赝品,站在另一个女人被永恒珍藏的影像前,无所遁形。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皮鞋踩在冰冷地面的声响。
那一声轻响,像冰锥猝然刺破死寂的水面。
我猛地转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颈间那颗冰冷的泪滴形钻石随着动作狠狠晃荡,硌在锁骨上,带来尖锐的痛感。
陆沉舟就站在几步开外,那片由巨大菱形玻璃交错构成的阴影边缘。
他不知何时出现的,无声无息,如同这“镜宫”里一道游走的、冰冷的影子。没有开灯,只有远处线性灯带幽冷的微光,以及窗外暴雨被玻璃扭曲折射的、破碎流动的光影,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轮廓。他脱掉了餐厅里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一小截线条冷硬的锁骨。袖口随意地挽至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和腕骨上那块价值不菲的铂金腕表。
他手里端着一个水晶杯,杯子里是很少量的、暗琥珀色的液体。他没有看我,深邃的目光,如同凝固的寒潭,正沉沉地落在我身后——落在那面挂满了女子画像的墙上。那目光专注、幽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化为实质的重量,穿越过我的身体,投注在画中人那带着永恒哀愁的脸上。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冰冷的雪松气息和他身上那种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沉沉地挤压过来。巨大的玻璃幕墙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无声地撕裂墨黑的雨幕,瞬间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将他侧脸的线条切割得更加冷峻、锋利,眼底深处翻涌的某种复杂情绪在强光下无所遁形——那是一种糅合了沉痛、怀念、以及……冰冷审视的暗流。
闪电过后,一切重归昏暗。只有他指间的水晶杯,在幽微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冷冽的碎芒。